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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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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弦,灯下看画,如见故人。
安中然深深一叹,那一年秋日狩猎,那一点年少时生出的恋慕,那离别时的低徊清唱,不由对着那幅桃花发呆,想提笔补全,却不知为何,忆起的竟是山寺后殿的那些桃花,似乎更伤人。
碧露上楼来服侍,见他如此,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道:“王爷近些日子似乎心境不大好,要碧露为王爷唱一曲解解闷吗?”
歌声清丽,正是心中之悲,歌声柔婉,更是此生之憾。
安中然不由摇首道:“不必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碧露悲道:“王爷,你有许久没有听碧露唱曲了,是不是觉得厌了?碧露可以去学新曲——”
安中然整颗心都是痛的,还是温和笑道:“不是你的事,是我想静一静。”
碧露眼睫微红,哽咽道:“王爷是不是——是不是在思念什么人?”
安中然声音不自觉冷了三分,道:“你这话从何而来?”
碧露屈膝跪下,低泣道:“王爷对着那一幅画出神,难道不是心事吗?”
碧露声音宛转,此时泣诉亦如叶下雏莺,柔软堪怜,安中然不忍,却软不下心来,只怕害了一条无辜人命,只得冷冷看着她。
碧露哭道:“上次翠翘姐姐来的时候,王爷画了这桃花,这幅画一直未画完,是不是因为翠翘姐姐再没来过?”
安中然闻言一叹,方觉掌心一片潮冷,碧露竟以为他看中了翠翘。
碧露此刻情意宛然,不容安中然再看不明白。
虽说碧露是母后给的人,身份不言而喻,待他娶亲,便要给她和紫辛一个妾室的名份,但相比之下,紫辛虽是温柔周到,却明显少了这一份心意和情意,此生好生相待也便是了,然而对于碧露,名份可给,这个情字又何从给起?
安中然心叹,碧露竟是又一个可怜之人。
安中然扶了碧露起来,笑道:“莫要胡思乱想,罢了,你若是这样不喜欢,去将那幅画收了,放起来吧。”
这柔声缱绻,近在耳畔,碧露闻言不由欢喜到惊喜。
“王爷,沈尚宫来了。”
沈尚宫服侍皇后多年,安中然待她便是客气。
“不知母后有何事?”
沈尚宫笑道:“王爷这几日在府里,都没入宫,叫娘娘好生挂心。”
“中然很好,请母后不必忧虑。”
“如今春至,京中景色甚好,王爷何不去踏青游玩呢?”
“府里这几日花开,也是好景致,不可错过,一会我叫人折一些,便请沈尚宫带给母后。”
“都说王爷的映可园一向住着百花神,这花不仅比别处开得早,更是开得好,只是单对满园不语花,久了不免无趣烦闷。”
安中然闻言一笑,指向碧露道:“这不就是一株解语花吗?”
碧露羞红了脸,明眸情致灼灼,欲语却觉脸颊更红,安中然见她羞意可爱,也是一笑。
沈尚宫看在眼中,面上喜笑,心上冷笑。
沈尚宫回宫之后,详细回复,皇后更怒,安中然竟将碧露比作解语花,她贵为皇后,自然略通些史书,唐明皇宠爱杨贵妃过甚,便是如此赞喻。
碧露虽然只是小小婢妾,将来安中然为帝,也不过会是一个等级不甚高的嫔妃,但她还有一个在兵营中任职的兄长,虽也官阶甚低,但安中然若是宠爱深厚,渐成气候,也不能不防,皇后冷冷一笑,笑意已藏杀机。
翠翘却笑道:“博王殿下不日新婚,血光不吉,何况碧露入王府已是五年,王爷除了听曲,对她一直都是若有若无,唯独这段日子才喜欢了,想是王爷一向醉心作画,前些日子知道了皇上和娘娘定下,婚事,才真正动了心思,王爷年少,怕是血气方刚,方知慕少艾——”
翠翘到底是未嫁姑娘,言于此有些羞意,略顿了下,皇后和沈尚宫却俱是心下明透。
“可娘娘若是此时动手,难保王爷日后知道了,不解娘娘今日苦心,若因为一个婢女与娘娘生怨,只怕不值。”
皇后颔首,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府中只有碧露和紫辛两个,奴婢上次去,碧露出落的比紫辛更美,王爷定是喜欢碧露多一些,但碧露虽然貌美,却也算不得最好的。”
皇后闻言心下了然,颔首一笑。
碧纱窗外,春夜丝雨如织,雨渐歇。
叶梳蝉开了镜台,取出琉璃匣,匣中是一串黑曜石,叶梳蝉扯断银丝线,黑曜石落在那人身上,噼啪作响,那人微微皱了皱眉。
“蛮子,若醒了便开口!”
叶梳蝉指间银丝线缠缠绕绕,两手分开,银线便在十指间结成七个角,两手合十再分开,银线便又成一线,他看的眼花,眼睛随着她的手转动。
叶梳蝉一笑,在不远处的绣榻上坐下,铺开宣纸。
薛离看向满身的黑色宝石,道:“你在做什么?”
“当然是给你疗伤,书上说黑曜石可以去痛,你难道没有好一点吗?”
薛离闻言哭笑不得,叶梳蝉却是不知不觉,指着桌上那个小彝炉,嫌弃道:“为了让你好受,我还点了我最讨厌的熏香!虽然只是百合,也够呛人!刚捏着你的鼻子给你吞苏合丸,现在手上还是一股洗不掉的麝香味!”
“我又不是你,吃什么苏合丸?”
“可我看你刚刚吃的很香!”
薛离实在撑不住一笑,试着缓了口气,慢慢坐起身。
“你为我包扎的?”
“你说呢,蛮子?”
“你——”
这一口一个蛮子,薛离不禁有些气,却见叶梳蝉提笔在白宣上描画,只是随口应他,其实并不理他,只得忍下火气。
叶梳蝉侧身坐在榻上,榻桌上一盏罩纱灯,淡光如纱,夜深未睡,她有些淡淡倦倦的,几乎敛了平日里七分近乎刻薄的傲慢,似尘封在箱中多年却忽然被翻出来的画卷,已经有些泛黄甚至残旧的画卷上的美人,眉目如此之淡,竟只是看着,也让人心生感念轻叹。
叶梳蝉任他看着,屋中静静的,耳畔只有雨声,一张白宣写满,叶梳蝉轻轻抽出下一张,眸光微转。
“蛮子,看够了吗?”
原来刚刚那痴态她都看见了,薛离微微有些羞恼,然后一笑。
“耶律薛离的心思你是知道的,你若让我看一生,或许能看够的。”
叶梳蝉挑眉微怒,随即笑道:“你这蛮子竟也会说这样的话了,哪里学来的?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学汉人那样乱说话的,蛮子,你都忘了?”
仍然一口一个蛮子,她说过的话他都是会放在心里的,每一句蛮子都像是镶嵌在言语中的尖刺,不断地刺痛,让人痛到想要发怒。
薛离还是忍下,起身来到绣榻前,看她在白宣上勾画那些奇异的文字图案。
叶梳蝉任他看着,不曾抬首,也不伸手遮掩。
“你这是在画什么?”
叶梳蝉不答,只低首描画,薛离忽然笑道:“我知道戚国要出兵大古莲山,你此时所画的这山一样的图案代表的是大古莲山?这是很要紧,你不怕被我看见?”
叶梳蝉一笑,道:“你看的懂吗?蛮子?”
薛离就要发怒,却见她侧首看他,这一个侧首,长发轻轻从一侧的肩上滑下,落了满榻青丝如云,素白绢衣,未嫁女儿,如此模样,叶梳蝉却是一点也不忌讳一般,由着薛离看着。
薛离微微张了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慢慢竟憋得脸都红了,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换了别人,这一声声蛮子,怕是早被他卸成八大块了,也只有她,敢一叫再叫,然而那一声轻笑,一声蛮子,似乎是知道他喜欢她,才敢这样,这样想来,这嘲笑似乎也带了一点恃宠而骄的甜蜜。
“你在傻笑什么啊?傻瓜!”
“你怎么又叫我傻瓜了,不是蛮子吗?”
“你——”
叶梳蝉竟一时无言,这人莫不是还伤到了脑袋,怎么这样都不生气,这也算了,竟还满面笑意,似乎有些得意。
叶梳蝉还未想个明白,薛离竟忽然半跪在榻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话说的绝情,似乎也做的绝情,可是见到我受伤,却肯这样为我疗伤,为我担心,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
那样深的眼睛也藏不住的情,或许就是真的,可他却有那样淡的眉,她却听说眉淡的人从来凉薄。
契丹这一代共有十七位王子,至今十三位都已夭折或被杀,这一场等同于性命之争的王位角逐,多少阴谋背叛,化为腥风血雨,何其摧折人心,能存活至今的薛离,心上又能残存多少情意和不忍?听说胡人狼性,这人对她又是怎样?
叶梳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笑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我的绣楼上。”
“蝉儿,耶律薛离只是对你痴心,并不是真的傻,你这话都骗不了自己,如何骗我?”
叶梳蝉看着他,纱窗上雨丝轻敲,玉兰花树枝影疏缈,灯烛轻忽,这一瞬的恍惚,叶梳蝉眉间似有清浅愁意,却只是不语。
如同叶梳蝉深知薛离深陷储君之争,绝非善类,叶家这两个字在戚国意味着什么,薛离又怎能不知,叶家的女儿又怎可能当真心若琉璃,纯透无暇?
然而薛离此时却近乎单纯的看着她,道:“蝉儿,你跟我回契丹,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叶梳蝉轻笑,道:“薛离,我是戚国人,日后你若为王,可会为我放过戚国?”
薛离不语,叶梳蝉还是笑,笑意却渐冷。
“中原百年难得一见的大乱,梁朝现今已是末路,契丹自唐末崛起至今,兵马悍烈,你耶律家为夺王位杀到如今,剩下的这几位王子,哪一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了,无论谁继位,都不会错失中原这大好河山,也包括你,耶律薛离,又怎会放过我戚国?”
薛离握紧了双拳,道:“蝉儿,我也知道你们叶家要做什么,你不该被卷进去,你不该留在这里,若是败了,你该怎么办?”
“若有那一日,叶家会怎样,我会怎样,你我都清楚,何必再问?”
“所以你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会对你好,一生一世!”
“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