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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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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中然蓦然见了她,一时竟觉忘忧,忽生出玩笑之意,不许僮仆出声,悄声走进屋中。
那人正在书架后看一卷经文,见安中然忽到眼前,竟是一惊,书卷落下,铺展开来,正至安中然脚下。
安中然弯身去拾,她也弯身去拾,两人各执书卷一端,将书卷拾起,不觉相视一笑。
安中然将书送到她手上,她轻轻一笑,虽已及笄,仍未挽发髻,红绸束发,发丝垂落两颊,天真之艳。
“蝉儿,你长大了。”
外殿热闹,后殿禅院却是如此清净,仿佛天地都静的就此止息。
叶梳蝉看向安中然,他们原本坐在榻上闲聊,他却慢慢枕着手臂睡着了,她似是知道这是这几日来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也不扰他。
阳光透过窗纸,浅浅落在身上,叶梳蝉浅浅一笑,五年未见,这人竟似是一点未变。
从窗中吹进一丝微风,将架上的书吹得轻轻翻动。
安中然醒来时似乎还在迷糊身在何处,待抬眼见到叶梳蝉,惊觉竟在女孩子睡着,安中然也红了脸,一句讨巧的话都说不出来。
叶梳蝉却难得的没取笑,淡笑道:“博王殿下睡得可好?”
安中然一叹,道:“一时安睡,清净的让人不愿醒来。”
“殿下似乎很喜欢这里。”
安中然笑道:“久在红尘樊笼,这样的地方,怎么能让人不喜欢?”
“我大哥前年在后山叫人盖了间佛庐,这两年忙着编修史书也不来了,殿下若不嫌弃,蝉儿叫人收拾干净,殿下有兴致的时候,不妨来小住几日,就当是避一避那樊笼。”
“多谢蝉儿费心了,只是——”
安中然一笑,他眉眼如墨,这一笑却带了岁月长久的悲伤。
“既然算作樊笼,哪有那么容易避开呢?”
叶梳蝉看着安中然,不语淡笑,心上微叹。
叶梳蝉送安中然出门时,走过桃花树下,安中然眼中似是悲伤,转首看她,欲言又止,终于一叹,只道:“桃花易惹芳菲。”
叶梳蝉一笑,折了一小枝桃花,拿起他腰间所系的原本用来系一双鱼小坠子的绦穗,系上了那枝桃花。
叶梳蝉抬眼看他,竟似是薄嗔,安中然却只当她是孩子心性,本就灵怪,就是问了,她也未必会说,便由着她,系着那桃花枝下山了。
叶梳蝉回到禅房,却忽然跳到榻上,将打坐的蒲团都踢下去了,不知想着什么,笑出声来。
窗纸上蓦然花影轻曳,叶梳蝉看向窗外,忽然一笑,起身转过山水小屏风,脱下绯红石榴裙,换上一身白兰唐草。
开了房门,不见有人,叶梳蝉笑道:“我都躲到这山上来了,你居然还敢追到来!”
叶梳蝉走至廊下,也不回身,道:“下来吧,佛家花树,便是有缘慧根,岂能轻易攀凌?”
身后枝叶哗啦一声,从树上跃下一个人影。
虽是春日,那人却是一身紫黑貂皮窄袖裘,头上折檐暖帽,络缝鹿皮靴,一身胡地装束,腰间玉带上并未佩银麟,却别着一把短刀,也无刀鞘,只用熟皮裹住。
叶梳蝉绕过回廊,轻声一笑,那人好似知道又被嘲笑了,但见她一笑,一时之间却只觉千里之外的家乡积雪之下,第一朵玉莲花开了。
“你刚刚也折了花枝,还送了人!”
“这可不一样。”
叶梳蝉故意捉狭,道:“佛门广大,一切是缘,那花枝既是折给了他,便是和他今生有缘,岂是你这蛮子比得了的?”
他不懂佛经,见她说的认真,明知不过取笑,却不知如何反驳,少年冷峭的脸竟是被气的有些微红。
“你为什么总是这般取笑我?你看不起我吗?”
“你既是知道,又何必再问?”
“你——”
他已是气的一双鹰眸都有些发红,闪出凶光,正巧几个从前殿偷懒出来的小沙弥见了,立刻吓得纷纷逃了。
叶梳蝉还是淡淡笑着,道:“蛮子——”
“我不叫蛮子,我叫薛离,这两个汉字还是你写给我看的,你忘了吗?”
“认得又怎样?你会写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写?”
薛离四下看去,无笔无纸,一时情急,竟抽出短刀,铿的一声,刀刃嵌进了桃花树干,一刀刀深深的刻在树上,虽是刀刻,竟似书篆,一笔笔刻下薛离两字。
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叶梳蝉只觉心中莫名一颤。
“怎样?”
薛离转身看她,见她眼中幽光如水,只当她是真的喜欢,心中得意,便又握刀在树上继续刻着,虽然仍是铿锵,却带了些羞涩缱绻,一笔一划,流转如相思,刻下梳蝉两字。
叶梳蝉看着树上的名字,忽然笑起来,这才是真的笑了,没有半点机巧,薛离也笑了。
“薛离,带你去个地方。”
帝台繁华,有烟花巷三十六,歌酒楼七十二。
而最繁华之处莫不过九鼎露华街,街上独陶然楼便有天下三绝,一绝歌舞酒楼,竟有诗画双绝;二绝陶然楼主,美人倾世独立;三绝楼上琴师,一曲千金难求。
水晶帘后,几个女子如春风烟障后的锦绣芍药,一曲牡丹花舞,劝客饮酒。
“嘉客之名从此有。多谢风流,飞驭陪尊酒。持此一卮同劝后。愿花长在人长寿。”
“这便是美人了?叫你饮酒便这般乖觉。”
薛离一怔,放下了酒杯。
叶梳蝉一笑,道:“这便是弹得好了?这曲子也练了许久,还是一股六朝脂粉味,这般就出来待客,未免太过失礼。”
叶梳蝉声音不高,楼上未有多少人听到,可那对面几个女子却都惊慌的站起身来,隔着帘子向她行礼赔罪,叶梳蝉摆手,她们便从另一侧屏风后下了楼。
“你若舍不得那几个美人,我送你就是了——”
“你明知道我不要任何人,我只要你——”
“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是他们逼你的!只要你答应,我现在就带你回契丹!”
叶梳蝉冷冷的一字一字道:“薛离,这世上没人能逼我。”
薛离霍的站了起来,啪的一声扯碎珠帘,玉珠滚落满地。
“蝉儿,我自小时见到你,便认定你,整整七年了,每年木伦依河畔第一朵玉莲花开时,我便会千里迢迢从上京赶到帝台来见你,这次来戚国,更是为你!”
楼上忽起乐音,琴音幽幽荡荡,动人心魂。
这是陶然楼中从不露面的乐师,任怎样达官显贵也不得见上一面。
叶梳蝉轻声一叹,道:“薛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侍从此时走过来,奉上一副字,展开是一副兰花贴。
叶梳蝉细细看过,之后道:“既是杨大人的新作,便挂上吧。”
杨文凝是戚国当朝工部尚书,其堂兄杨文准为右丞相,又是太子亲舅,杨家一门显赫,而杨文凝行书秀骨文风,草书却狂如雨雪,两者兼美,造诣极深,人多推崇,侍从将他的字挂于东墙,引来众人端赏。
叶梳蝉叹道:“这是我大哥的地方,我今年生辰,他便将这里送给了我。”
薛离回身,不解的看着她,叶梳蝉笑道:“我带你来这里,只是想叫你看一看这里的一切,上京有吗?”
“我知道契丹不比戚国繁华,但我对你的心意,你竟一点也不在乎吗?我明知你看轻我,只喜欢取笑我,也不愿从你身边走开,因为每年赶千里路,到了帝台,还要在两岐山里守上几天几夜,为你猎一头麝鹿,才能换你一个相见,你要嫁的那个博王也会这么对你吗?”
叶梳蝉一叹,她容颜如画,柳眉天成,淡了狡黠天真,其实那双眉间最易成愁成怨。
“薛离,你若如此执迷,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薛离后退一步,冷道:“我便等到我后悔那一日!”
薛离说罢,转身就走。
叶梳蝉倚在窗前,见他走远,却忽然又见一人,沿街慢慢策马,满街卖花的姑娘都围着他,他又不忍驱赶,只得卖下了所有花。
窗外疏疏桃花雨,淅沥不绝。
叶梳蝉支开碧纱窗,这是陶然楼后院的一座小楼,叶梳蝉喜欢这里推窗能见一池碧塘,因此常住在此处。
雨丝拂面,柔柔动人,叶梳蝉却忽然有些不安,不由想起今日回国公府见了父亲。
父亲听她说完,笑的淡然,近五旬的男人,却清雅的摄人,难怪二哥在凝香楼上喝醉后和人说定国公大人怕是着了他书阁外那一园白菊花的道,早已成仙化妖,那年这句话几乎传遍帝台巷陌。
夜更深了,雨敲纱窗,便是一曲纱窗恨。
叶梳蝉却越发睡不着,碾转反侧的思量之中,慢慢感觉到心口的疼,才惊觉是犯了心疾,而这病是叶家人天生带的,吃药也是不顶用的,只得熬着,却又忍不住去想今日到底在父亲面前说错了什么安,越想越痛,越痛越不安。
痛的恍惚之间,叶梳蝉忽然一惊,终于想到她说错了什么。
契丹今岁忽然来使,而早在契丹来使之前,便有密报前称凉余孽李殷弃派人混在契丹使者中。
而戚国灭凉国十五年来,已经出兵大古莲山三次,因五年前两歧山行刺这等逆行,这第四次怕是要下狠手,李殷弃精明如狐,不会料不到。
更何况契丹与戚国也本非善邻,梁朝末期,契丹兴起,兵犯幽州,中原大好河山在望,却有梁朝将军安晋灭凉割据,距契丹金门之外,为此两国连年争战,近几年来,契丹几个皇子争夺皇位,内乱不休,才与戚国稍安。
戚国欲兴兵征伐之际,契丹此时来使,李殷弃的人又混在使者之中,不好缉拿,契丹却未必不知情,甚至本就相互勾结也不足为奇,定国公位高权重,作为契丹王子的薛离接近他的女儿或许也是包藏祸心,但这些日子,一再试探,叶梳蝉已可断定薛离接近她并非有所图谋。
所以今日,叶梳蝉便与父亲道:“薛离待我,绝不似假意。”
定国公只淡淡道:“是吗?”
叶梳蝉只觉心口更痛,她竟疏忽了父亲说这句话时的语气,而她竟与父亲道薛离待她不似假意,那父亲必定会思量她待薛离如何,若是父亲当了真,只这一句话便足以要他的命。
叶梳蝉放下了捂住心口的手,看着门口,忽然冷冷道:“你还想再扯坏我的帘子?”
月青水纹流苏帐,鱼戏荷叶丝绢三扇屏风,流光水磨芙蓉石珠帘,三重帘幕之外,竟站着一人。
那人听到叶梳蝉的声音,缓缓笑了,然后缓扯着珠帘子倒下,珠帘轻轻脆动,白绒织锦毯上慢慢氤氲出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