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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重遇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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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
皇帝正守在皇后床边,貌似温情的望着皇后,眼神却是冷的。
听了方元义和监正的禀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默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方元义和监正站的腿都麻了,映仙和秋月也跪的浑身酸痛,伤口仍在流血的映仙几乎昏倒,皇帝才如梦初醒,转头看他们。
他没理会秋月,独独向映仙道,“你,抬起头。”
映仙痛的伏在地上直不起身,监正拽死狗般拽住她,迫她仰起头。
皇帝细细看了她两眼,才转向方元义,“这宫女朕确有印象,近些日子常在朕身边转悠,想来所言不虚。既如此,传朕旨意。俪妃戕害皇嗣,意图谋废皇后,罪不容赦。但念在其祖父功劳上,不予处死,即日起打入冷宫。捉拿长乐宫所有宫人,严加审问,同党一律杖毙,余者发回内侍监。”
又极其不耐地指了指映仙和秋月,“这两个,拖出去杖毙。”
大局落定,装睡的皇后适时悠悠转醒,虚弱的抓住皇帝衣袖,“圣上,不要,咳咳。。。”
顺了两口气,缓缓道,“圣上,此事自然不该轻纵。可映仙,映仙侍奉臣妾多年,尽心竭力,臣妾实在不忍心。。。再说她的父亲是六品官员,出身不低,只怕影响前朝。。。她年纪小,一时糊涂。。。”
皇帝看了眼侍立在旁的方元义,见他也面带不忍之色,怕处死映仙让他觉得自己狠心,便叹气道,“既如此,这个宫女贬入浣衣局为奴,其他人按原旨办。”
秋月闻言早昏死过去,映仙连连叩首,“谢圣上隆恩。”也被拖了出去。
方元义见状,忙拱手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明,臣是外戚,不可久留宫中,臣告退。”
却被皇帝扯住衣袖,“仲卿!”
皇帝也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补救般侧首看向皇后,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皇后才醒,爱卿也该和她说几句话再回去。”
方元义这才躬身道,“是。”
二月初,花朝节。
今年的冬日格外长久,春意迟迟不至。后宫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在倒春寒里忍受晨霜,丝毫没有开放的迹象。
但花朝节是大节,只能从暖房搬出温养的花草到各宫撑场面,弄得合宫忙乱。
映仙进了浣衣局一月多,手才略有好转,便被嬷嬷催着起来干活。
此时虽已二月,井水还是冰寒彻骨,尚未好全的双手沁了冰水,个中滋味更不必言说。
就这样挨到花朝,青羽才姗姗来迟。
她是皇后身边的红人,浣衣局的嬷嬷自然上赶着奉承,许了半个时辰的休憩给映仙。
青羽带她到僻静处,刚想说话,抬眼便看见一双走了样的手,不由落泪,“真是苦了你,小小年纪受这个罪,以后可怎么好。”
映仙再笨,听到‘以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她会中皇后的计,不过一时头脑发热。躺在这里养伤,手还流血的几日,就已经想通。皇后那样爱皇帝,恨不得独占,怎么可能真的扶持一个痴心妄想的低等奴婢。
自己若是为攀附皇恩,飞上枝头,落得如此下场倒算活该,可笑竟是为虚无缥缈的,对皇帝朦胧的倾慕,简直愚蠢到极点。
虽然心寒过井水,还是强笑着敷衍青羽,“姐姐不必说了,其实奴婢心中已经有数,今生怕是都难从这里出去了。奴婢知道皇后娘娘的难处,能留得命在已经感恩不尽,只怕连累了父亲。。。”
青羽连忙安慰,“姑娘放心,圣上将前朝后宫分得清清楚楚,只要令尊为官有道,绝不会有事的。”又略显尴尬的替皇后描补,“这些年皇后娘娘的性子越来越古怪,本来是答应了,封你做才人的。”
映仙红了眼眶,强忍泪水,“姐姐别说了,奴婢知道自己没这个福分,当初也是痴心妄想,发昏了。再说,真做了才人又如何,像顺婕妤一样?”
青羽也抹了抹眼睛,“唉,顺娘娘也是可怜,一尸两命,太后知道了这事竟气得病倒了。虽说追封为顺妃,人都没了,还有什么用?”
映仙低下头,小声问道,“那俪妃娘娘。。。”她此生第一次诬告别人,难免心有不安,也好奇皇帝会不会对俪妃开恩。
青羽叹了口气,“早废为庶人了,听说在冷宫醒来,看见自己脸上那么大一块疤,当场就疯了。老丞相心灰意冷,也辞官回乡去了。姑娘在这里不通消息,哪能晓得外头天翻地覆。如今太后病重,新丞相庸懦,将军大权在握,皇后娘娘总算是稳操胜券,可以松口气了。姑娘放心,过些日子我跟娘娘说说好话,还放你出来。”
映仙忙不迭的摆手摇头,显然是怕极了,“不,不!奴婢知道这么多不该知道的,还是呆在这里最合适,不敢再妄想了。姐姐,只求您看在从前共事的份上,跟嬷嬷讲两句好话,让奴婢松泛些,便足够了。”
青羽应承下来,“这个自然,你放心吧。”
又忍不住道,“唉,其实怪你太天真。娘娘是看你有几分姿色,才问你喜不喜欢圣上,你怎么敢实话实说呢?娘娘又岂能容你?不过也不全怪你,你才多大年纪,怎么懂得深宫的险恶呢。”
映仙听着,凄楚的落下泪来,“奴婢如今知道了,再不敢了。”
青羽心疼不已,“好了好了,大冷天的,快别哭了。走吧,我去跟嬷嬷说说去。”
三月莺飞草长,鸟语花香,终于还是回暖了。
自打那日青羽来过,多少给嬷嬷塞了些银两后,映仙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一日只需浣洗两个时辰衣物,便能出去给永巷失宠的低等宫嫔送洗好的衣裳。
幸而她当初在未央宫时循规蹈矩,低眉顺眼的,几乎不曾外出。宫内少有人认识她,只以为是个普通的浣衣局宫人,好歹留了些脸面在。
映仙生性软弱,处事从来谨慎小心,唯有在皇后引诱之下略露出些心中所想,便落得如此下场,惊惧更甚。每日只庆幸未曾连累家人,更不敢再生他念,只低了头做事,也少与人说话了。
这日她照例往一个才人处送衣裳,才转过柳荫道,便被迎面而来的身影撞上。
好在撞得不重,她险险抱住了怀中衣裳,又见那衣角是深蓝色的,知道这是个二等内监,吓得头都不敢抬,不断躬身致歉,“这位公公,都是奴婢走路不当心,冲撞了您,万望恕罪。”
却不想那内监竟扯住了自己,惊喜的喊出声,“映仙姑娘!”
映仙抬头看时,正是小霖子,瞬间松了口气,“阿霖!”又局促的后退半步,望着他簇新的衣衫顿了顿,“不对,您现在高升了,该叫季公公。”
小霖子不好意思地摸摸身上的蓝袍,“这事儿说来话长。对了,姑娘是要到哪儿去,我陪姑娘去。”
“给一位才人送衣裳,只是你身上可有差事?别误了你的事。”
小霖子摆摆手,“没有没有,今日本就是要到浣衣局看姑娘的。咱们走吧。”
谈话间看到了映仙抱着衣裳的指尖,忙把衣服接过来,心疼道,“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还不好?这怎么了得,要落下病根的。”
映仙许诺过对食的事,却又去勾引皇帝,未央宫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霖子必定也知道了。方才第一眼看到他,映仙还以为要受奚落,十分紧张。谁知小霖子非但不在意,待她更如往常,倍加关心。
映仙自问对他不住,哪肯再令他担忧,强颜欢笑道,“不妨事的,浣衣局内本就辛苦,嬷嬷心疼我年纪小,活计已经很轻松了。等天气再暖和些,水就不冷了,自然会好起来的。”
小霖子红了眼睛,“都是我没用,护不得姑娘。”
映仙边慢慢走着边摇头,“这叫什么话,都怪我当初心比天高,妄想飞上枝头,才至于今日,倒还累得你为我忧心。”又吸了口气,“不说这些丧气话了,阿霖,快说说你是怎么高升的?”
小霖子怕她总想着那点前事抑郁,忙扯出笑脸,添油加醋的哄她开心,“嘿!也算运气好,那日替姑姑跑腿送东西,路上忽生飞出一只羽箭,正插在我这帽子上。哎呦!当时腿都软了,谁知道是那日将军与皇上比箭,咱们圣上那箭法,满宫谁不知道?往东射都能飞到西边去。圣上见了我这模样,啼笑皆非,将军又在旁边说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圣上非但没有怪罪,还将我升做二等内侍,专门伺候弓箭。说起来是恩典,就怕哪日再来根冷箭哟~”
小霖子有意逗趣,说得是活灵活现,手舞足蹈的,映仙果然笑了起来,“我便说阿霖不是池中之物,日后好好伺候圣上,有的是机会呢。”说着已到永巷,映仙忙接过衣裳,“我去去就来。”
小霖子连忙点头,只等在原地,果然不多时便见映仙回转,手上还拿着一个油纸包。见到他,忙拆开纸包,“阿霖也尝尝刘才人的手艺。”里头躺着七八块热腾腾的红豆糕,颜色鲜亮,气味香甜。
小霖子忙捻了一块放到口中,“哟!这可真好吃,才人好手艺啊。”
映仙同他边走边吃,闲话起来,“人也貌美和气,还能歌善舞的,总照顾我们这些低等宫人,可惜早已失宠了。”
小霖子奇怪道,“听你夸得这样好,又怎么会失宠?刘才人?好像哪里听过似的。”
“是跟顺婕妤,哦。。。是跟顺妃和静贵人一同入宫的,出身虽普通了些,也得过几日专宠的。谁想一次侍寝时忽然梦魇,惊了圣驾。圣上虽未怪罪,她却再不被召幸了。当时后宫都传她是被下了药,才人自己也疑心,但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到底也说不出什么。”
小霖子叹道,“唉,后妃间尔虞我诈,哪有一日安生?才人这样也好,远离是非。”
映仙经历过一次失败,感同身受的点头,“谁说不是呢。”
小霖子眼见着快到浣衣局了,趁四下无人,忙叫住映仙,“姑娘等等。”
从袖中掏出袋银子,就强塞给映仙,“姑娘千万别推辞,我孤苦伶仃一个人,要那么多银子也没用处。可姑娘在浣衣局,有银子时常打点,也能少受些苦。赶紧收着吧。”
映仙看那一袋少说有十多两,本待推辞,又想起确实许久未孝敬嬷嬷,只好羞愧的接了,“阿霖,多谢你,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小霖子忙道,“别说什么答谢不答谢的话,我听了难受。”看向映仙红肿不堪的双手,“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姑娘在这里不方便,只告诉我每日什么时候出来送衣裳,我得了空便带些药来,姑娘也好拿回去擦擦。”
映仙将大致时辰说了,又道,“阿霖,多谢你。”
小霖子苦着脸笑笑,“诶,行了。天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我明儿在永巷等你。”
映仙自知亏欠他良多,可如今身为最低等的宫婢,谁料来日又是何等光景?不敢再做更多许诺,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浣衣局。
才走出两步,便迎面撞上了管事的李嬷嬷,她忙低头问好,“李嬷嬷。”
李嬷嬷手上端着个衣饰盒子,显然有事去办,没工夫为难她,只略骂了两句,“小野蹄子,送个衣服送到这时辰,又到哪里会你的相好去了!”便要往外走,又回头嘱咐映仙,“还不快去把宵夜给我热上!”边说边急急出门。
映仙摸摸袖中小霖子给的碎银,先回了房中。
浣衣局自然不比未央宫舒适,睡得都是通铺,好在每人床头有个自己的木柜能藏些东西,可也要防着同屋手脚不干净的。映仙摸出约二两碎银放在身上,又把剩下的仔细裹进了一件旧衣裳里,塞到最里头,这才到小厨房给李嬷嬷蒸水鸡蛋。
她刚进浣衣局不久,开始难免被年长些的婢女们欺负,好在李嬷嬷看中她会伺候人,总召她在身边,才无人再生事。映仙到底侍奉过皇后,看人脸色,解人心意的功夫虽不高明,应付浣衣局的嬷嬷们还是有余的。这里蒸笼冒了气,映仙才将小瓷碗放进去,便听外头一阵响雷,哗啦啦地下起了雨。知道李嬷嬷必要淋雨,赶紧又寻了些生姜红糖,煮了一盅姜汤出来。
果然不到一刻,便见李嬷嬷浑身湿透地回来,进门就边解湿衣裳边骂,“真是倒霉!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映仙忙递上干净衣裳和手帕给她,见李嬷嬷收拾的差不多了,才将姜汤盛出来,和水鸡蛋一起放在桌上,“嬷嬷快用些姜汤吧,祛祛寒气。”
李嬷嬷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地喝尽了姜汤,这才吁了口气,乜她一眼,“你倒挺机灵。”
映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嬷嬷待我好,我是知道的,映仙虽然是婢子,也明白知恩图报,”说着摸出刚刚放在身上的二两碎银,“前些日子在刘才人那儿受了打赏,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处,正好孝敬您老人家。”
李嬷嬷把银子往怀里一塞,才去端那碗水鸡蛋,边吃边道,“得了吧,少扯谎哄我!那刘才人失宠那么久了,哪来的钱打赏一个送衣服的宫女?你个小蹄子不知又做了什么坏事,小心到时候浣衣局都待不住。”骂完咂咂嘴巴,“不过看在你的孝心上,我就权当不知道吧。对了,下回少放点儿香油,这玩意儿现在贵着呢,御膳房那起子狗奴才可不会白给。”
“欸,我记得了。”映仙连声答应,又觑着李嬷嬷的脸色旁敲侧击,“不过嬷嬷,是什么人的衣裳这样要紧,还要劳您亲自去送?帝后的衣袍不归咱们管呀,如今后宫位份最高的贵嫔,不也只是几位姐姐去送吗?”
不问还好,一问李嬷嬷就来了兴致,压低声音道,“嘿!咱们陛下对大将军那是半刻不肯远离,竟然违了祖制,把人留在金龙殿的偏殿过夜。前朝的大臣们骇于将军威势,敢怒不敢言。这入宫也有两三日了,就有几件衣袍要洗。上头又有吩咐叫傍晚再送回去,眼见着是怕白天人多传闲话,可这事儿谁不知道啊?欲盖弥彰就算了,倒累得我淋一身雨,你说说气不气得慌?”
映仙上回夜宴见了皇帝的怪异举动便有些疑心,如今听到这么一番话,坐实了她的猜测,心彻底凉透。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神仙般的皇帝为何会对将军如此出格,而自己为他所受的这遭罪,又显得无比可笑起来。沉默着遥遥出了神,只附和李嬷嬷两句,便不再多言。
李嬷嬷看她神色不佳,也没放在心里,以为是犯困,很快放她回房睡觉。
映仙行尸走肉般把湿衣服晾在竹竿上,又回到小厨房去刷洗空碗,好容易收拾完回到寝房,其他人已经好梦正酣。她回忆着李嬷嬷的话,满心说不出的滋味,想放声哭一场,又怕吵醒了哪个婢女,只得咬着手帕默默流泪,哭得累乏,才勉强睡过去。
可惜李嬷嬷到底上了年纪,身子骨弱些。姜汤喝是喝了,第二天还是起了高热,又要劳动也疲惫不已的映仙煎药端水地伺候。
映仙才拖着身子给她熬了药喂下,便听李嬷嬷哑声道,“映仙啊,看来我起不得身了。别人我不放心,今儿你不用出去送别宫的衣裳,只把将军的衣服送到金龙殿。戌时差两刻的时候走,这样戌时刚好到,千万别误了时候。记清楚了,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