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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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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正月初五,卯时皇后就起身按品大妆,打扮得极是用心,直把映仙看的眼花缭乱。其实皇后大了皇帝一岁,今年已二十有八,幸而平日保养得益,望去只如二十左右年纪。
锦缎裙摆用金丝绣满大朵牡丹,环绕五色凤凰。皓腕上一双翡翠镯流光溢彩,与耳畔流水坠两相辉映。丹凤朝阳髻高华贵重,两侧各簪凤钗三只,珍珠璎珞金钗三只,金丝攒花坠三只,正中一支九尾八宝凤顶额,凤口垂下的东珠落在眉心的金红色牡丹花钿上,威仪中平添娇媚。连手中丝绢都绣着凤鸣岐山,更显出国母的风范。
如此华仪,看得清淡寡欲的映仙都生出艳羡来。她悄悄想,俪妃处处与皇后为难,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皇后依旧不放心,又对镜反复看了几次,方才起身。
因着天冷,青羽拿了件缠枝梅纹的披风披在皇后身上。皇后本没有在意,仔细一瞧是梅纹,忙脱了下来,“好端端的穿什么梅纹?小家子气,皇上见了又要不高兴,去把织造局新进的换来。”
“这——,娘娘不如将就一下吧。” 青羽欲言又止。
皇后见她的样子,已明白大半,“是不是织造局送来的,就是这一件?”
“娘娘莫生气,是奴婢大意了,不曾催促织造局。”
“哼,怕你每日催促,也只有这一件吧,好的还不都紧赶着送给长乐宫?你瞧,梅花从来苦寒,可不是变着法的作践人么?青羽,把去年那件云纹百凤的取出来。”皇后的凤目微眯,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娘娘,那件压了一年,都有些暗沉了——”
“就算暗沉也比穿这件好。快去吧,别误了给太后请安。”
到了太后的寿宁宫,皇后按照规矩给太后行过大礼,便敛裙坐在太后右侧下首。映仙恭谨的站在一边,手中捧着皇后进门时脱下来的云纹百凤披风。
宣贵嫔还有前年才入宫的静贵人本在一旁闲话,此时也依次上前向皇后行礼问安。
这头刚静下来,便远远地传来俪妃娇媚的嗓音,“诸位妹妹到的可真早。”
宣贵嫔和静贵人相视一眼,只好都站起来,候着俪妃。
只有坐在太后身边的皇后满面冰霜,隐在宽大袖幅里的玉手死死绞着帕子,恨不得咬碎满口银牙。俪妃知道皇后孝顺太后,这时辰一定在太后这儿,没进屋就一口一个诸位妹妹,不是明摆着欺侮自己吗?
俪妃除下团锦披风,露出里头的芙蓉裙,摇曳生辉的锦衣更衬得她一团喜气,娇媚诱人。
她看也不看皇后一眼,逶迤行至太后跟前,盈盈拜下,“嫔妾给太后请安,太后万安。”便施施然坐到皇后的下侧,她的贴身侍女捧着流光溢彩的披风立在身后,一下便将映仙手中这件映得黯淡起来。
太后侧头看见,知道定是俪妃撺掇织造局作践皇后,又见俪妃张扬,视皇后如无物,不由怒从心起,冷冷道,“俪妃今日倒是鲜艳。”
俪妃以为是句好话,也笑着打趣,“太后好眼力,这是陛下才赏的,陛下说,嫔妾穿上仿佛惢宫仙子一般呢。”
太后见她愈发得意,眼神更加阴寒,“那夜宴就穿这个了?”
俪妃也看出太后不对劲,但她向来不把太后跟皇后放在眼里,不由撇撇嘴,“嫔妾已备下其他华裳,定能令太后耳目一新。”
这话说得跋扈,其他嫔妃纷纷侧目,皇后搭在椅子上的手也微微发抖,太后更是气得脸都白了。
宣贵嫔向来和气通透,又善于揣度太后心意,见俪妃又想开口,而眼前气氛已经剑拔弩张,赶忙转移话题,“顺婕妤还没到吗?她现在身怀龙裔,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顺婕妤与静贵人前年一同入宫,是皇帝的新宠。皇帝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膝下却依旧空空,太后自然把顺婕妤当宝贝。
众人纷纷附和。
太后有了台阶下,笑盈盈的看着宣贵嫔:“还是你有心,不像有些人,只会涂脂抹粉,也不见肚子争气。”
俪妃被狠狠噎了一下,脸涨的通红,美目如刀锋,怨毒地剐向宣贵嫔。
话音刚落,顺婕妤恰巧扶着丫鬟的手悠然而入,扶着腰身便待行礼。
太后忙笑着阻止,“就属你这孩子礼数周全,早先便说了不必行礼的。快坐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瞧瞧。都五个月了吧,真快。”
顺婕妤上前挨着太后坐下来,她本就只有十六岁,长相讨喜得很。弯弯的眉眼笑起来沁到人心里,嘴巴又乖巧,直哄得太后合不拢嘴,拉着她嘘寒问暖,“上回送去的海参吃了没有?那可是最滋补胎儿的,哀家怀着皇帝的时候就常吃,生下来果然聪明俊秀。”
顺婕妤受宠若惊,忙回道,“嫔妾哪敢不遵太后的嘱咐?天天吃呢,且不说嫔妾肚子里的小皇子,就是嫔妾,面上也红润不少。”
太后果然满意而笑,拉着她问东问西。
皇后向来奉承太后,加上本就与顺婕妤交好,也时不时插上两句,“太后只想着皇孙,岂不知顺妹妹最在意身段了。臣妾给妹妹送了些花胶,吃了不只皇儿细皮白肉,母亲也能身姿曼妙。”
顺婕妤微红了脸,“皇后娘娘最疼爱嫔妾,嫔妾两三日就吃一回呢。”
顺婕妤入宫前就听说当今皇后十分贤惠,入宫后又多得照拂,自己有了身孕,皇后非但不嫉妒,还时时关切,自然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嫔妾不过是个小小婕妤,若真有福气诞育皇嗣,一定送给皇后娘娘教养,方能报答娘娘恩典万一。”
皇后掩唇笑道,“妹妹这是什么话?难道本宫对妹妹好,就是为了小皇子不成?妹妹放心,不管养在谁身边,都是皇上的长子,福泽深厚。本宫是他的嫡母,他自然也是本宫的长子。”
太后也笑着附和,“皇后真是难得的贤后。顺婕妤,你要记着皇后对你的好处,日后受了加封,不可像某些人恃宠犯上,在后宫兴风作浪。”
顺婕妤微微一笑,露出两个甜美的小酒窝,“是,嫔妾谨遵太后教诲。”
几个人你来我往,正把俪妃晾在旁边,横着鼻子眼睛。俪妃平日嚣张惯了,此时受了冷落讥讽,脸面哪还挂得住,尤其自己得宠多年也未有一子半女,顺婕妤受宠数次便怀上了,又被当宝贝供着,心中嫉恨交加,便冲着和顺婕妤同住出云宫的宣贵嫔开了口,“如今顺婕妤得宠,想必宣贵嫔也沾些光。”
宣贵嫔愣了愣,“姐姐何出此言?不过圣上来出云宫的次数多,偶尔高兴时,顺带赏我些绫罗绸缎。我瞧着艳丽,也大都送给顺妹妹了。”
顺婕妤虽然离得远,却也听到了,打趣道,“还不是贵嫔姐姐,有什么好的都紧着我,自己却不舍得,当真是比亲姐姐还亲了。”
宣贵嫔听了,只是憨厚一笑。
皇后满意地抿抿唇,“宣贵嫔可是宫里难得的实诚人,比那些虚情假意的强多了。”说着瞟了俪妃一眼。
“实诚?人心隔肚皮,别管谁虚情假意,皇后娘娘就是真心真意了?”俪妃向来不服皇后,又仗着皇帝宠爱,自然沉不住气,反唇相讥。
太后听到俪妃冒犯皇后,一时大怒,“俪妃!你再得宠也是个妾室,竟敢这样顶撞皇后!”把身旁的顺婕妤吓得浑身一震。
“太后息怒,嫔妾知罪。”俪妃并不敢真得罪太后,忙惶恐起身,跪在了太后脚边。
“罢了,你起来吧,以后记住自己的身份,”太后乜她一眼,揉了揉额角,俪妃身后的宫女忙去扶她,还没等重新坐下,太后便叹息道,“哀家乏了,你们都回去吧。”
一众嫔妃纷纷告退,映仙也跟着皇后出了寿宁宫。
跟着銮驾走出一段路,四周清净,青羽忍不住问道,“娘娘,您膝下无子,既然顺婕妤如此敬重您,不妨等她诞下皇子,过继给您,您的地位就稳固了。”
皇后抚了抚自己才染过蔻丹的纤细指尖,“你也说了,待她诞下皇子。一个婕妤未必有这么大的福气,急什么。”
青羽心下了然,自然不再提此事。
回了未央宫,才伺候皇后进殿,便见太后跟前的绣琴捧着个托盘跟来,“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启禀娘娘,太后有赏。”
皇后打眼一看,原来是件华美的云锦金凤披风。
绣琴恭谨道,“太后见娘娘受了委屈,特意叫奴婢送来,也叫奴婢捎句话儿。这宫里,到底是娘娘最尊贵,虽说太后能护着娘娘,总不如亲力亲为叫人心服口服。”
“本宫记下了,还请姑姑转告太后,本宫一定不让她老人家失望。”
“是,奴婢告退。”
叫青羽送了绣琴出去,皇后默默出神片刻,忽然转过头打量起映仙来。
映仙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以为自己无意中做错了什么,忙跪倒在地,“皇后娘娘。”
皇后语气倒很是和蔼,“怕什么,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起来。”
她见映仙抖抖索索的起身,朝映仙勾了勾指尖,“站的近些,让本宫好好看看。嗯。。。是挺清秀的。”
皇后突然注意起映仙的容貌,让映仙更加害怕,低着头不敢接话。
皇后也不在意,语气淡淡的,“其实本宫知道,圣上每次过来,你都会远远地偷看。你喜欢圣上,是不是?”
映仙哪能想到偶尔偷看两眼,竟能被皇后发觉,吓得浑身剧震,重新重重跪了下去,“娘娘恕罪!奴婢,奴婢只是仰慕天子气度,万万不敢痴心妄想,请娘娘明鉴。”
皇后很是和气,因为离得近,安抚似的伸手拍了拍映仙瘦弱的肩膀,“怕什么?本宫又没说要责罚于你,瞧瞧,脸都白了。说来,宫里就圣上一个男子,又生得好相貌,你这个年纪难免生出绮念。本宫并不怪你,反而要助你。”
映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娘娘,您,您。。。”
皇后逗猫似的抬起映仙的下巴,直视她的眼睛,“你是个好孩子,本宫喜欢你。顺婕妤想把她的皇子过继给本宫,本宫没有答应,知道为什么吗?”
映仙不敢看皇后凌厉的明眸,躲闪着目光摇头,“奴婢愚昧,奴婢不知。”
“顺婕妤笑起来是好看,可惜笑里藏奸。以她的出身,一旦有了皇子,哪里还会真心拜服本宫?如今不过哄得本宫一时高兴,替她周全保胎罢了。到时候长子立为太子,哪还有我的容身之处?”皇后亲切地拉住她的手,稍加用力,不容映仙挣脱,又仔细打量起映仙,“你生得齐整,人又听话懂事,本宫有意让圣上收了你。”
映仙仿佛听见炸雷在耳边响彻,骇得头摇如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娘娘饶命!”
皇后捏住她的下巴,加重语气,“有什么不敢的?本宫说你敢,你就敢!”
顿了顿又道,“不过本宫有一个条件,你以后若得皇子,要养在本宫膝下,你愿意吗?”
映仙见皇后并非试探,而是真的有意。眼前又闪过那个自己只能远远看上几眼的玄色身影,一时心如擂鼓,脑中大乱。
她想起包的严严实实的首饰碎银,她攒的嫁妆,她那小小的点心铺子梦。
可是皇帝,皇帝。。。
其实映仙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对皇帝是什么心思,只是这些年,总是反复梦见第一次遇见皇帝的情形。
那时她刚进宫,还没到皇后身边,暂且在御花园当差。身为最低微的莳花宫女,要弯着身子,在小飞虫堆里修剪花草,捡拾败叶残枝。刚下过雨,被打落的残花粘死在地上,往往才揭起一半,另一半就断在石缝里,拾得她直想哭。
她实在累了,扶着挂蔷薇的花架,站在那儿让僵硬发酸的腰背缓缓。可雨后的湿凉已渐次散去,飞虫又开始绕着人难缠。抬手扑了两下,就忽然看见长廊尽头转过一个人影。那不是个普通的人影,玄色衣袍,后面还跟着一群奴婢。
在宫里迎面遇见这样的人,往往带来的只会是灾难,她就把身子一闪,躲到花架后面去了。那人抬手停住了随行奴婢,独自走到花架前,伸手捉住朵蔷薇,却不拧折下来,反倒凑近了细细的闻。真的奇怪,他一来,那些恼人的蚊虫就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花里翩跹的蝴蝶。他又生的那样好看,她这辈子都未曾见过这么俊美的男子。
她想,他一定是神仙。
那小小的普通的点心铺子,在神仙面前,注定黯然失色。
万般挣扎后,映仙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般红了脸,“娘娘深恩大德,奴婢万死不能报。莫说是皇子,若真能伺候圣驾,便是奴婢的性命,也愿交由皇后娘娘。”
皇后抚了抚她的面颊,眼神莫测,“好孩子,本宫不会要你的命的,只是你要先替本宫办一件事。过来。。。。。。”说着附耳细细嘱咐一番。
映仙听罢,忙伏身道,“奴婢定不负娘娘厚托。”
初十是地生日,各宫都要点灯焚香敬纸,以求来年平安。
这事儿多由掌事的太监宫女主理,下头的内侍们便得了闲,趁着御膳房采买的空子偷运些东西。
映仙正包了几两银子,想着托哪个内侍捎带出去。
刚过了年,又近元宵,家里难免吃紧,虽没有捎信进来,也该带出去些,况且因着那件‘大事’,最近又得了娘娘不少赏赐。
正盘算着,相熟的小宫女跑进来,“映仙姐姐,家里给你捎东西进来了,好大包呢。”
映仙忙接过来,背过身打开,竟是几套上等衣饰,并着摞银票,最下面还压着一封信。这些年只有自己往宫外送银子的份儿,父亲怎的忽然想起自己了?又是这样贵重的东西。
她来不及疑惑,忙先系好包裹,从随身荷包里摸出一串铜钱,“多谢妹妹,不过是几套新衣裳,多亏父亲还想着我。这钱你拿着,权当请妹妹喝茶。”小宫女接过铜钱,喜不自禁地走了。
映仙扣上门,把信拆开,不过寥寥数行,“阿梅吾女,为父近日得蒙圣恩,升官加禄,已至六品知州。念及前事,不禁感喟。今有衣饰银钱若干,聊尽心意。望常念上恩,尽心侍奉凤驾,也要擅自珍重。父字。”
六品知州?她微微抿起了唇角,看来皇后娘娘并未诓骗自己,更是铁了心要做成此事。她又看向那些银票首饰,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收到家里的东西,虽说自己的父亲受尽嫡母摆布,对自己很是冷落,可日后若真成为后妃,免不得朝中要有人脉,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人最可靠。
一念至此,又慢慢生出几分真切的父女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