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山花烂漫》Daisy17

2、（二）杜鹃

　　一月的兰城，风已经没有钻入肌骨的威力。雾霾还时时逼近这个刚刚兴起的工业城市。全球变暖让兰城彻底度过一个无雪之冬，热腾腾的烤白薯，甜滋滋的冰糖葫芦，在灰蒙蒙的冬季变得索然无味。街角的小店铺渐渐关上了店门。孤零零的几家小吃店里，年轻的店员也早是心猿意马。
　　每个人都预备着收拾行李匆忙离开，期冀年味浓浓的家中暖和的热炕头短暂地融化他们漂泊的寒冷寂寞。
　　很多的外地人寄居在这个城市。新兴的工厂和学校给了他们工作和生活的环境，但却始终解不开他们对家乡的思念。火车站里形形色色的人虽然疲倦，但是心里却是巨大的慰藉。我看到背着蛇皮袋的大叔，头发乱蓬蓬的，眼睛肿得看不到光芒。在候车室，他坐在我的斜对面。身披一件露出棉絮的军大衣，手上是一桶泡面，热气源源不断地从碗的边缘流出，他却无动于衷。不知这样的味道，他是不是已经吃到想吐。我想他一定是刚刚结束了工地的活计，连饭都没吃就一口气跑来了这里。他的心里，一定在不断循环放映着孩子老婆朝他兴奋地跑去的影像。蛇皮袋里鼓鼓的，应该是带给妻儿的礼物。
　　一只简单的大书包，紧紧攥在手里的一封信，却是我全部行李。
　　我不是去故乡，而是去完成一个心愿。
　　对了，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多煞风景。
　　孤儿院的灰白色围墙，隔绝了我对温馨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渴望。但是当时的我，不知道“灰白色”是什么样的存在。我看不见，在我刚刚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坠入了一个沉重冰冷的洞穴。梅阿姨说，上帝太疼爱我，自私地不想让我看到斑斓世界深处的丑恶。
　　但我不想被上帝疼爱，因为他夺去了父母对我的爱。
　　梅阿姨说，她在1995年大年初一的早晨发现了我。当年这家孤儿院刚刚建立。那天清晨走出孤儿院大门，听到有孩子在哭泣，吓了一跳，低头看去一个小婴儿躺在一只简陋的竹筐。孤儿院的孩子因为各种悲惨的身世来到这里，我并不稀奇。但那是梅阿姨第一次真实地看到孩子被抛弃，在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新年前夜。看着我在小摇篮里瑟瑟发抖，她一把抱我进她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眼睛肿的像两只杏红的桃子。
　　当时她的小儿子才刚刚断奶。他叫朱茗，上面还有个大两岁的姐姐，叫朱萸。
　　留下的是几件小衣服，一罐奶粉和一张字条。
　　“娃姓杜，你们起名字吧。一九九五年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生。对不起，她本来就是个意外。我实在没法再去给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希望你们帮帮她。”歪歪扭扭的字迹随着岁月模糊，他们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就这样化成蛀纸。
　　阿姨为我起名叫杜鹃。她说：“杜鹃开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氤氲着暖暖甜甜的香气。它代表着幸福的降临。”我沉默不语。阿姨的声音提高了一度，接着说：“孩子，别抱怨不幸。阿姨会一直爱着你，幸福一定会伴随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呢。”
　　梅阿姨告诉我，我生得很漂亮。她说我皮肤雪白。我问，雪白是什么样的？阿姨把一个雪球给我摸。轻轻地说：“这就是雪，你的皮肤就是它的颜色。不，可比它要红。”“阿姨，那朱萸姐姐的皮肤也是雪白的吗？”阿姨笑着带着满足，“是，你们都是白雪一样的皮肤。”“那姐姐是不是会结冰了呀？”阿姨先是一愣，后又笑得合不拢嘴。
　　我还不知道有人真的会结冰。他们会在意识无比清醒的情况下，目睹自己的肢体像是被极地的寒冰裹挟，却无能为力直到坚冰炸裂分崩离析的全过程。这样的人，有一种凄然的称呼——“渐冻人”。
　　那一年，我还没有学过“一语成谶”这个成语。
　　生活在孤儿院的小孩子的情绪像多变的天气。悲伤说来就来。因为看不到，更增加了我的敏感自卑。我没办法参加孩子们的室外活动。耳朵却能灵敏地捕捉到外面的朗朗笑声，和轻快的脚步。女孩子喜欢踢毽子，跳皮筋，男孩子更加调皮，他们喜欢玩打仗游戏，也总是和女孩子搞恶作剧。
　　没有一个特意的时刻，我会突然扯自己的头发，每一个微小的血管都在摩擦咬合，像是要凝成血块阻碍呼吸的通顺。我咬紧自己的牙齿不出声音的哭泣，嘴巴闭得死死的像是被石块掩埋的废墟。没有家人的小孩，会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默默无声偷偷地哭。
　　后来我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受，是孤独，委屈，自卑，羞耻。
　　所以能有朱萸姐姐，这个岁月沉淀里仿佛血脉相系的亲人，是我莫大的幸运。朱萸姐姐总有神奇的魔法，能看到角落里孤单的我。梅阿姨为我黑暗的人生带来第一缕阳光，那么她就给我的人生画上一道彩虹，是的，彩色的。
　　和我的敏感脆弱截然不同，她总是大大咧咧，爽朗热心。我印象中没有什么事在她眼里是过不去的坎，即使有伤痛她也自己扛。她的个性非常坚韧，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会拼命去做，比方说考到北京农林。而且又独立有主见，用大人的话说就是“一点儿不用操心”，连高考志愿都是自己选的。尽管她的分数足可以学经济金融，但她固执地选了旅游管理。
　　“我要让脚丫亲吻世界每一片土地。”小时候她在孤儿院和我们玩时骄傲地说。
　　她从小最大的梦想就是和所爱的人周游世界。当我们的梦想像韭菜一样掐断一截再长出新的，她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才对旅游专业那样倾心。
　　独立，自强，开朗，善良，任何一点都是我所羡慕和向往的。看不见的眼睛，让我的所有灵性集中到耳朵。我能够听到朱萸姐姐的呼吸，和我在一个频率。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像她一样的人，她一直是我的榜样和信仰。
　　有些人，即使看起来如此不同，但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的一生都会刻下他的烙印。你应该会有这个直觉的。
　　我有这样的直觉，是在六岁那年。那时，她也不过九岁，小学三年级。
　　事情起源于一场恶作剧。
　　一个平常总是带头行动的男生，叫孙旭，大家都叫他“孙老大”。那一天，我拿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搬着小板凳坐在小院子。阳光很好，我带着我的玩伴出来晒太阳。
　　“小瞎子，”我听到一个声音从远及近的传来。
　　“我们在玩捉迷藏，你要不要一起玩？”是“孙老大”，原来我们几乎从没有说过话。
　　我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是否应该答应下来。抬起头，又默默地低了下来。
　　“怎么？你不是又瞎又哑吧？再不说我们就走了！”他的声音明显变得不耐烦，好像是我死乞白赖地祈求他们。
　　但这对于我确实是个机会。我怯怯地从嘴巴中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好吧。”
　　孙旭说和我一起藏，带领我为我指路。
　　然后我的手被他牵着，我觉得好像听见大门的声音，听到风吹动树枝的声音，还有清脆的蝉鸣。第一次敢于迈开步快乐地奔跑的我，甚至忍不住地哼出刚刚学到的儿歌。
　　“来，小心点。”孙旭压了一下我的头，示意我蹲下来。
　　“你老实呆着，我去看看他们在哪里。”
　　“嗯，”我点点头，“孙旭，谢谢你。”我在心里说。
　　感受到不安是从身体一点点变得冷起来开始的。眼前仿佛是一个巨大幽深的洞穴深不可测。我开始有点害怕。但是我不敢哭，我只能原地呆着。
　　一阵刺耳的犬吠打破了宁静。我真的哭了，我恨我自己只能掉下毫无用处的眼泪却毫无办法。我边哭边跑，筋疲力尽，终于摔倒在一个土坑。我已经没有力气哭泣，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死亡真的不是童话故事里坏后母的结局。原来我们每个人，都和它无法脱离。
　　“鹃鹃，鹃鹃… …”我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我知道它只属于一个人。
　　“姐姐，我在这里，”我拼尽力气地说。
　　然后，眼前那幽黑的洞穴开始有光进入，仿佛已经到达光明世界的入口。一双瘦而结实的手臂死死地抱住我，她的眼泪簌簌地淌过我的脸，说着：“太好了，没事就好，太好了，没事就好……”我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喊着：“你是朱萸姐姐吧，这不是我的幻觉是吧”她哽咽地说：“是朱萸姐姐。是你的朱萸姐姐！”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上。“来，摸摸姐姐的脸。”她带着急切地说。
　　我的手被带到她的脸颊。圆圆的脸蛋，眼睛大大的，泪水还在不住地向外泛滥。鼻梁很高，嘴巴很大，笑起来一定爽朗好看。她留着披肩长发，残留着洗发液的清香。这是我记住的第一张脸。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后来我知道很多事。孤儿院外有一片未开发的树林，阿姨们是严禁到那里玩耍的。那天很多阿姨分头找我，朱萸硬拉着妈妈带上她一起。那个在大树下的坑很隐蔽，即使在白天也难以发现。朱萸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
　　那一天，我真正相信我们的命运，如果是有形状的，一定是两条红线，一丝一缕紧密联结。我以为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经历。并不难吧，电话和信件可以很容易沟通两个身处异地的人。我想她会永远关心我，替我遮风挡雨。我会看着她变成新娘，然后是孩子的母亲。
　　然而，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2010年春，我高一。朱萸大二。
　　当传达室的阿姨说有我的来电，我正提着午饭和同学走进宿舍。阿姨没有让我进盲人学校，从初中开始。我匆忙把饭递给同学，在她的帮助下抓到电话，激动不已。
　　“是朱萸姐姐吧？”我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就像是别的孩子听到妈妈的声音耳膜被温暖轻柔地抚摸。就像是我能够看见校园的鲜花都争相绽放蝴蝶飞舞在花丛中。
　　“杜鹃，大学前不要和姐姐联系了。”
　　“……为什么？”我的笑容还来不及凝固，眉毛又迅速地锁在一起，一定很滑稽。
　　“杜鹃，”那边声音有点低沉，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朱萸姐姐一直叫我鹃鹃，只有特别严重的情况才会呼我的大名。
　　我早已是泣不成声。
　　“我希望你知道，姐姐不能陪伴你一辈子。你不是一直拿我当榜样么？那就让我看看，你能考上一个什么样的大学，在没有我帮助的这三年。”她顿了顿，咚的一声，我听到电话掉落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她接着说：“你以为你不进盲人学校还跟得上学习是因为你很了不起吗？……我告诉你，没有我一直帮助你，你什么都做不了。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想当一辈子跟在我后面的废物吗？有本事让我看看你自己有多大能耐考上大学！”她的声音开始竭斯底里，仿佛在做挣扎。
　　朱萸，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没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是吗？告诉你，我会过得比你更好。我下定决心，三年后拿到一纸大学通知书，甩在你脸上告诉你，我就是这么了不起！
　　这三年里，我的经历再也没有向她提起，我的喜怒哀乐从此与她无关。甚至连我又得到光明，我都没告诉她。
　　十六岁的我自己，正是自尊心异常强烈，绝不低头的年纪。我的赌气和执拗，无知和偏执，成了维护所谓的自尊的武器。用我以为的真相作为理由去怨恨和自怜。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错失什么。
　　在和她失去联系的后不久，我和世界又获得了联系。我以为这是上帝看我太过可怜给我的礼物。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阿姨就想要给我做角膜移植。但是那时候孤儿院经费很紧张，更别提还远远不能满足需求的角膜源。这次阿姨告诉我孤儿院新拨下来一笔钱解决了我的手术费，而且正好遇到合适的角膜。
　　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看到很多从未出现的——色彩。像是我的洞穴终于打开，一团团云雾遨游在瑰丽斑斓的世界。心中充溢着新生的喜悦，但也有些微微的怯意。又好像是一个刚刚从母腹走出的胎儿，带着一无所知的柔软，小心翼翼地探索将要收留我生活的星球。一切都新鲜而未知，恍恍惚惚尝试着该调整到什么样的状态拥抱这个给我太多疼爱的世界。从此我知道什么是灰白色，什么是樱桃红。这个五彩的世界在我的生命里迟到了十九年。但是我已经分外感谢。
　　后来我才明白，由于角膜捐献者的事情登上了报纸引起社会轰动，才了却了经费问题。
　　手术后过了一段时间梅阿姨来到我身边照顾我。因为我是未成年人，她替我谢绝了所有的采访。不允许记者拍摄我的照片。出院后，也给我办了转学手续，说是让我在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她比原来苍老了许多，我是从声音上判断的。她是多么善良的人，后来我终于明白。
　　“K2504已经开始检票……”我看到大叔匆忙拿起袋子，把泡面盒扔进垃圾箱，挤进了队伍中间。提上背包也跟进了队伍。这是一个散团旅游，来自不同地方的几个人到火车站，在当地导游带领下从哈尔滨旅行到仙城和亚布力。接站的导游姓宋，叫宋扬。
　　我收起了朱萸给我的信，这封信在我拿到兰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梅阿姨交给了我。
　　人流不断涌向前，我的脑海不断闪现着朱萸的字字句句。
　　“亲爱的杜鹃，对不起，现在的我不能和你说出实情。就在两个月前，我拿起的电话突然摔在我的脚下。后来，事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五月份，医生告诉我我患上了“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是不是很可笑？我才十九岁，可是医生说我会目睹自己肌肉逐渐萎缩，直到无法说话无法吞咽。有一天，我会被切开食管打营养液，再然后，我只有力气睁睁眼睛肺部肌肉萎缩直到没有最后一寸呼吸。……我从三岁就无意中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现在我想自己已经得到太多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以后的我根本不能为他们做什么，我不能再夺去他们晚年的幸福。老宋在忙研究生考试，每天都很辛苦。他是小县城的孩子，来到这里上学很不容易。未来的日子里他还会更辛苦，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过他想要的生活。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自私地要求他照顾我呢？其实，你知道我的梦想就是周游世界。当拿到诊断的那一刻，我的天空就坍塌了。我想我应该就是那种无脚鸟吧，我并不怕永远往前飞因为我能够用翅膀亲吻世界，但是如果翅膀冻住了，我在地上打滚，走也走不了，那么我宁愿死去。我的心不允许我这样活着。你才高一，我知道你一直在拿我当榜样，当目标。所以我不愿意这么早就把这些都告诉你，那样对你太过沉重。我必须让你有足够的信念和希望先考上大学才能放心……”
　　我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朱萸总是很喜欢替别人着想。她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失去独立和自由的生活。她太过要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对了，我很早就写好器官捐献卡，在遗书中写明了要把角膜给你。记住，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现在应该都知道了吧，那么，就替我去他的故乡仙城看一看，就当是谢谢我了。”
　　这就是我此行的，全部原因。
　　列车已进站，仙城，我终于要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