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连城》树的酔影

3、将似昔人

　　做完动员工作，一百人的队伍就出发了。连木因为身材小巧，被排在了队伍末尾，石磊本想提出自己也到末尾去的意见，想想规矩不可破，还是算了。

　　行走途中石磊时不时会回头往队伍最后瞧，队伍分两支，五十人一支，偶尔还是可以看到连木的。不过这行为倒是惹得后面人挺不满意的，队伍停下整顿的时候石磊便会跟后面人说上几句，并表示自己的歉意。

　　本来他们服劳役地方离南边境就不远，半天工夫，便能看见城墙了。连木极目远眺，只见城墙贯穿东西，不见首尾，如一条巨龙横卧，像极了万里长城。但是随着脚步的接近，仔细看还是不难看出，城墙有几处坍塌，难怪劳役催的那么紧。

　　深秋时节，平原的草早已枯黄，行走在草丛间，摩挲出沙沙的声响。两队人穿梭于苍茫的天地间，城墙，苍穹，大地，使这百号人顿时变得好生渺小，仿佛可有可无，随时就会像硝烟一样消失，与呼啸的秋风融为一体。连木飘飘然的顺着队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便抵达了军营。

　　“红叔您总算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穿戴威严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为他们这队人马接风，身边还有两三小兵。

　　“大家都到齐了吗？我们这边路上走走停停可能就耽搁着了。”领队的盔甲兵嗓门虽大，礼节却不差半分，微偻着腰，谦恭的说道。

　　“没事，进去吧。大家都在里面等着。”随后带着这些人进了军营。他管领队的兵叫“红叔”，且用“您”称呼，而红叔却对他谦恭礼貌，再看他那气势，难道他就是镇国大将军吗？连木沉思半刻，仰头想捕捉他的背影，无奈一进军营便消失在人群中。

　　劳役兵和普通士兵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服装，在这军营里，一眼看去都是穿着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想来这应该是专门为他们这些劳役准备的军营。石磊不知道从哪儿打探来的消息，说这次从劳役中调来的兵约莫有三千名。

　　中央军队两天内无法抵达南边境，若南蛮在这两天里发起进攻，连木这些劳役就不得不被推上战场。可是他们这些人有的只是猛劲，根本不会使用长矛弓箭，谈何战斗力？这情形对连木更是不利，连木胜在小巧灵活，可惜不善弄剑，再灵活也只是空有一身天赋。难道他们只是为了扩充军营，振奋军心用的吗？“一万精兵，两万辅兵”，他们这些劳役兵恐怕只是炮灰吧？

　　连木不觉一惊，晃了晃盛着白酒的木碗，不愿再想。按照传统，这种晚宴上必定会有重要人物给出一番演说，嗓门越大越好，声音越雄浑越好，结束后大家都像被洗了脑一样起身挥动手臂表示誓死为国家效力。虽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气氛不免有些压抑。

　　纳闷间，一个意气奋发的青年站到所有人前面。连木抬起头来，在熊熊篝火的映衬下，竟觉得那人高大的与天并齐。

　　目光由下至上，触及他的双目时，连木瞬间有一种窒息之感——这眼睛，跟他，她刚刚分手的男友，一模一样。连木的目光像是被他的瞳孔吸了进去，久久不能逃脱。

　　昔日与男友的点点滴滴再一次翻江倒海的袭来，连木忽觉憋得透不过气来，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石磊想要跟出来，连木制止了他。将军与红叔对视一眼，红叔会意，转身离开。

　　守门的士兵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想起来，古代军营中扎营后士兵便不能在营内乱穿，今日初来开晚宴，上头管得比较松，但出营门必定是不被允许的。

　　此时红叔走了过来，跟守门兵说道，这些劳役方到此地，很多规矩不懂，今日就看在红叔的面子上放他出去片刻。守兵这才卸了长矛，本以为他是来阻止她的，哪知竟帮她解了围，连木感激的看了眼红叔，大步跨出营门。

　　她靠着城墙根缓缓移动，瑟瑟的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方才在军营的时候喝了点酒加之气氛沉闷心情激动，渗出些许汗来，现在竟感到几丝凉意，她不由得抽泣起来——这最南方的秋风不也不见得比其他地方的温柔些！这相隔了上千年的时空也摆脱不了痛苦的过去！

　　她想起他来，他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对她最好的人了。一次一次地原谅自己，一次一次地包容自己，可她到失去了才明白自己的过错，却如何都无法挽回，他走的如此决绝。他说，这样对他们都好。

　　她又一次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如果可以重新来，她必定会学着长大，就算在他面前，也不能处处像个小孩。如果可以重新来，她会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好好相爱，人生无常，相守不易，相爱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发脾气？如果可以重新来.....

　　泪水哗哗的从眼眶顺着脸颊滑下，连木无可自拔的陷入思绪的泥潭，直到守门的侍卫来寻找她。

　　到了这里以后，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可收拾的发泄。连木整理了一下，目不斜视的埋头走进军营。忽然感觉自己撞上了“庞然大物”，她不敢抬头，恐人看见了自己肿胀的双眼。只低头说了句对不起就侧着身子匆匆离开了。没想到这庞然大物，正是镇国大将军——葛连城。

　　葛连城朝着她离开的方向，笑笑摇了摇头，自语道：少年初来参军，总是会有很多小情绪。

　　“连木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这都打算寻你来了。”石磊熟悉的声音迎面扑来，连木好想扑到他怀里跟他说这一切。石磊见他耷拉着脑袋，情绪不太好的样子，没多说话，就拉着他进帐篷了。

　　“你怎么眼睛都肿了？”进了帐篷，石磊才发现连木红肿的眼睛，“你这小子平时闷声不吭，就爱躲起来哭。想家了吧？想家了就跟我说呗，我们俩兄弟是要注定共患难的了，还有啥不可说的。”

　　“谢谢你，有你这兄弟真好。不过没事了，今日之事你不要说出去。跟我说说大将军说了什么吧。”连木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道。

　　南蛮两国——苏坦和塔达，原相处并不融洽，此次只是为了共同的利益——占领大周南部，才联合在一起。从调兵整顿到出发，真正抵达城墙这边，最快大抵需要一个白天的时间。若两国士兵磨合不成，配合不好，加上还要驻扎，战前修养，最快的攻打时间是一天一夜之后。而中央军队抵达此地需两天两夜，所以其实劳役军队上战场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葛连城还承诺，不到万不得已，这批劳役军绝不会在此次战役中投入。但是，既然来到军营，就必须为打仗做好准备。劳役军的体力是优势，只要配以合适的兵器训练，便是一支强大的队伍。

　　集体训练已过，连木对剑情有独钟，于是手持一把木剑舞弄起来，脑子里重复这些大将军的话。只需度过接下来的一天一夜，他们这支劳役队伍就安全了。对连木来说，有了更多的时间充实自己。

　　石磊正在对面操练长矛。整个训练场有人练弓箭，有人练骑术，有人做着负重练习，大家一个个的表情专注而凝重，而做出的动作实在滑稽，简直就像耍杂，若不是身临其境，旁人看着恐怕是忍不住要笑出来。

　　“红叔，您怎么带回来一个这么瘦弱的小男孩？看他的小身板似乎都经不起这边境的风吹几下。”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连木抬头，正对焦那双熟悉的眼睛，又一次，目光无法逃离，如漩涡般将她卷入。

　　“将军，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小娃子看着不经风，其实可有能耐来着。两年来日日黎明起床跑步锻炼，这可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而且还不缺心眼.....”红叔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俩越走越近，经过的地方总有士兵大声问好。连木反应过来，为表礼节，也一弯腰，沉了沉嗓门，用不小的声音喊道：“大将军好！红叔好！”

　　葛连城站在她身边停了会儿，端详了一番，“哈哈果然不错，年纪虽小，眉宇间可有一种同龄人比不上的英气和稳重。真不愧是红叔，真有眼光！”

　　“将军过奖。”连木忙道。说完用余光瞥了一眼对面的石磊，石磊正看着他们，这里面她的同龄人，只有石磊一个......

　　“好好练，有什么不会的找红叔。”红叔拍了拍她的肩，贴近她耳根子说了句，“红叔希望你未来大展宏图，成栋梁之才。”就随葛连城走开了。这个红叔，为何如此看好她？果真是自己如此受他赏识吗？不过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被赞赏，真不知是好是坏。

　　练习了一天，连木对古代的冷兵器熟悉了不少，训练强度也不得不令她瞠目。从起床后全体负重跑，到之后的体能训练，再到专业训练，加上下半天的自由练习，连木竟觉得浑身酸痛。本想继续练习，想到万一没隔多久敌兵就打过来了，不积蓄点体力是不明智的。见石磊也在休息，便向石磊走去，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想跟他呆在一起。

　　石磊看起来失去了往日的活灵劲儿，只靠着木栅栏望向天空。

　　“石头哥，看什么呢？”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什么返不返的，石头哥你尽瞎说。再这么老往坏里头想我可要揍你了。”说完连木伸出一个拳头作出要揍他的样子。

　　“难得让你石头哥当一回诗人好不好？我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像现在这么有才的。”

　　连木抓起石磊的一个手掌放进自己的手心，松开另一只手的拳头，盖上去，坚定的说道：“石头哥，我们都会活着的。而且会活的好好的。”

　　连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她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强大的信念比什么都重要。石磊突然发现，这个平时自己一直以弟弟相待的少年，目光里竟折射出自己从未有过的坚强。不知怎么的，这种目光，这个人，竟让他一瞬间变得不再害怕。他擎起另一个手掌，覆盖上连木的手背，紧紧握住：“好。”

　　白天，士兵们可以忙忙碌碌的操练兵器，以此忘却心中的不安。到了晚上，大家都不可避免的紧张起来。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饮酒，一旦查获，军法处置。士兵们于是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讲笑话，营地上空，充满了男人们的笑声，然而再粗犷豪迈响彻天穹笑声，也掩盖不了深深的恐惧。

　　连木正在为石磊斟茶，一个大高个出现在他们面前：“给我也来一杯如何？”

　　连木抬头一看，竟是当日取笑她，后来自愿参军的那个皮肤黝黑的青年。说完他毫不客气的坐下来，又说道：“连木兄，石磊兄，在下徐耿。不知连兄可还记得我，那日在滚木场.....”

　　“当然记得了，徐兄相貌不凡，见过一眼便不会忘。”

　　“哈哈，连兄玩笑了，我哪儿比得上你？今日在道场可被长官大肆表扬呢。我若不凡，怎见得不来夸赞我呢！敢问连兄是如何做到的？”

　　石磊见状，忙道：“我这老弟啊，只是才不外露。长官阅历丰富，识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来人有几斤几两，长官才是真的厉害啊你们说是不是？来来，先干了这杯！”

　　徐耿嘴角的青筋微微抽搐，脸上却还是一堆笑容，想来是想掩盖吧。徐耿坐了会儿就离开了，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月渐渐爬高，士兵们紧张的情绪也随之高涨。笑声中竟多了隐约的哭声。帐篷里，有人掏出纸笔，哆嗦着开始写遗书。

　　“连木，若蛮子今夜来袭，我们必死无疑。只有一身蛮力的劳役兵，在战场上能为国家出多少力？”

　　连木叹一口气，她又何曾明白：“本来扩充士兵，能鼓舞士气。可看今夜这情形，不拖后腿就已经很好了。这些，将军竟然想不到？”

　　话音未落，连木突然灵光一现——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领导怎么会不知道？而且他们这些士兵头一次要上战场，怎么会到现在都没个人来鼓舞士气？难不成，上头根本就是知道这两天不会开战的！

　　连木凑近石磊悄悄说出她的推测，石磊刚开始很是怀疑，后来越想越有理，虽然将军这样做的原因他们并不知道。“红叔希望你未来大展宏图....”悠悠的，一句话飘进脑海，连木像被电了一下。

　　“石头哥，放心，今夜绝不会开战。”

　　“咚！——咚！咚！”二更天了，耳边满是窸窸窣窣的辗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