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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绿豆粥 ...

  •   菩萨洞的夏天总在下雨,而且总是突如其来地下。
      被路人踩得很光滑的石板街,旧得发黑的木楼和新修的洋房,路两边的槐树,还有那些偶尔从街上开过去的大货车,全都是湿漉漉的。无数双水靴在街道上走来走去,到处都是泥泞。悬浮在半空中的有雨伞、斗笠、草帽、旧军帽,以及一切可以想像出来的遮雨工具。有人头上顶着一口锅。
      张阿毛看书看得倦了,趴在楼上的窗口,看外面的街景和走来走去的那些人。他喜欢下雨天。记忆中的暑假,全都潮湿得往下滴水,就像所有一楼的铺子那样。它们的屋檐都在滴水。他们家的铺子没有开门,父母去城里走亲戚了,裁缝铺子无人当家。
      “下多少场雨了,我觉得骨头都长草了!这鬼天!”哥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狠狠地把烟头摁灭一边抱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来的,刚才还在楼下看电视呢。
      “张家口不下雨吗?”
      “很少下,你在北京两年了,又不是不知道!”哥哥恶声恶气说。张阿毛知道他不是对自己发脾气。哥哥比他大两岁,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一时还没落实工作,心里很烦。三年前他考大学只差五分,家里让他复读,他执意要当兵,父母只好同意了。就业问题虽然推迟了三年,但是总得解决。按照父亲的想法,他最好留在家,帮着料理酒厂;哥哥却不答应,说是宁愿吃点儿苦头,也要到外面找事做。
      张阿毛估计父母走亲戚和哥哥的工作很有关系。他也希望哥哥尽快找到喜欢的职业,开心一点。哥哥和父母一样,对他从小宠爱到大,小时候在外面充当他的保护人,当兵的时候回家探亲,还用省下的战士津贴给他买书,带他进馆子。他也有些为哥哥发愁了,却帮不上什么忙。
      哥哥又摸出一支烟,张阿毛就凑过去,说:“哥,我来给你点。”
      他带着一点讨好的建议被接受了。哥哥在他打着的火苗上点着烟,使劲吸了一大口,两股白烟从鼻子里呈放射状喷出来,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但是天下没有这样亲密熟悉的妖怪。
      “你把嘴张开,我看看你的牙,”妖怪说。
      张阿毛正在纳闷的时候,哥哥突然坏笑着把烟塞进他嘴里,他不由自主吸了一下,顿时呛得连声咳嗽。兄弟俩开始打闹。
      正在扭打的时候,哥哥突然停下来:“有人敲门,快去开。”
      只要父母不在,偶尔甚至当着父母的面,哥哥都支使他。妈妈早就说过了:“我们家是大懒支小懒,从老家伙算起。”
      “你去,”张阿毛说。
      “我是老大,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听!”
      “我才不去!现在你是当家的,该你出面应付人。”
      “懒骨头,懒虫,懒胚子,总有一天我要治好你的懒病!”哥哥瞪眼踢他一脚,嘟囔着下去了。他顺势躺倒在木制的楼板上,赖在那里,不想起来。天气不那么热,浑身酸懒,可又觉得很舒服。他越来越喜欢下雨天了。
      “老幺快下来,有人找你!”哥哥的声音里有些惊讶的味道,他觉得很奇怪,就从楼板的缝隙里往下看,发现哥哥正在回头张望楼梯口,脸上竟然有些尴尬和欢喜。这种表情看上去很滑稽。他故意不回答,看他如何表现。
      “阿毛!你快点儿!”哥哥又催促起来,他不好再拖延下去了,就起身拉了拉衣服,趿拉着鞋子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下活动的木板楼梯。
      两扇门都开着,光线比楼上明亮许多,他一时有些睁不开眼,恍惚看见敲门的人还在外面。
      “找你的,你认识吗?”哥哥的问话听起来就像在审问,他觉得有些好笑。
      张阿毛再次看过去,发现那人浑身湿漉漉的,衣服和头发都紧紧贴在身上,手里拎着一双粘满烂泥的高跟凉鞋。她的表情有些尴尬。他突然记起自己还没洗脸,身上穿得乱七八糟,头发乱成一团。
      “好像不认识,”他觉得心脏跳了一跳,微笑说。
      一丝略带尴尬的微笑从巫凤凰眼里掠过,他读出了隐藏在后面的恼怒和羞涩:你竟然敢说不认识我!
      张阿毛忙笑着说:“快进来!”又对哥哥介绍说:“哥,她是我高中同学。”
      “噢,我就知道,是同——学!”哥哥拉长声音,把“同学”两个字说得很重,然后笑着走开。他发现她的脸红了,有些埋怨地看着自己。
      窗外雨已经停了,天色是明亮中夹杂着一点淡灰,空气很湿润。
      “这么大的雨,你居然来了,”等巫凤凰换上他的干净T恤,张阿毛回头看着她说。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依然趴在窗口。
      “半路上才下的雨,”她抬手撩了一下头发,“镇上这条街越来越差,到处都是稀泥和水坑,我的鞋跟崴断了。”
      她的头发仍然湿漉漉的,随便梳了几下。乌黑的,潮湿的,微微闪着亮光的头发。就像刚上过流行的摩丝一样。但他知道她从不用这些东西。
      “怪不得你拎着鞋,”他忍不住笑了,“你就光着脚走到我们家来了。”
      “是,”她微笑说。
      厨房里“叮当”响了几声,又有水流动的声音。哥哥在准备午饭了。
      “我本来说过两天就去看你,刚回来还不到一个星期。”
      “我知道。”
      “那天我在城里给你打电话时,蒲小明在旁边。而且我下午就回家了。我只是路过。”
      “你架子不小。我以前从不请人到家里吃饭。”
      “我巴不得去你们家吃饭呢。可是那天刚下车,想早点儿回家看父母,没有别的意思。当时也吃过午饭了。”
      “我以为你又犯什么毛病了。写给你的信也不见回。”
      “我回了呀!每一封都回了的。”
      “最后一封就没回。”
      “该不会是寄丢了吧?我都是亲手把信放进邮筒里的。我回家前一天收到你的信,第二天上火车前寄走回信。按说也该到了。”
      “你寄到哪里了?不会还是学校吧。”
      “我糊涂了。真的寄到学校去了。忘了是暑假。”
      “你总是对什么都心不在焉。”
      “没有没有……”
      哥哥在楼下喊了一声:“阿毛,吃饭了。”
      她站在楼梯口,面对活动的楼梯,有些犹豫。他正要拉住她的手,她却躲开,几步就走下去了。他笑了一下,也跟着下去。
      “哥,这么多菜,”张阿毛说,“看来部队真是锻炼人。”
      “胡乱炒的。这是乡下伙食,将就着吃点儿,”哥哥对巫凤凰说。
      “我也是这里长大的,”她微笑说,“而且你做的菜比我们家的好。”
      “哈哈!谢谢夸奖!”哥哥笑着倒酒,“来一点儿吗?”
      “我沾了酒头就晕,不能碰,”巫凤凰忙推辞。
      “那老幺喝一杯。”
      “哥,我也不爱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张阿毛说。
      “那我教你。我是你拐子嘛,叫你喝你就喝,”哥哥把一个倒满的杯子递过来,张阿毛白他一眼,只得接过杯子。
      她带着笑看兄弟俩,有些看热闹的样子。不知道是笑他接酒杯时颤巍巍的样子,还是笑哥哥自称“拐子”。镇上的人除了直接称呼,都把“哥哥”说成“拐子”,她应该是记得的。
      “哥,全靠你一个人,不然我们就吃不上饭了,”张阿毛和哥哥碰了一下杯子。
      “你看阿毛现在懂事了,小时候父母不在家,我做那么多次饭,他就不知道说这话,”哥哥举着杯子说。
      巫凤凰含笑看张阿毛一眼,他觉得自己有些脸红了。他把这个归结为喝酒上头。
      “老幺你脸红什么,我开玩笑的。就算今天我不会做饭,你同学该也会做一点。饿不着你。”哥哥一口干了一杯酒,精神越发好了。
      “我手脚很笨的,”巫凤凰说。
      “谦虚。我才是真的什么也不会做,除了熬粥,”张阿毛笑着说,“对了,哥,一会儿我去熬粥吧,不用做米饭了。”
      “那你就去熬。我还没吃过你做的饭呢,”哥哥笑道。
      镇上人家打发午饭的习惯是,先吃一些酒菜垫底,包括点心水果之类。正经饭食要过一阵才开始,相当于一餐饭分成两次,上半场和下半场。
      哥哥喝了不少酒,歪在竹躺椅上抽烟看电视。张阿毛和巫凤凰一个淘米,一个洗锅,在厨房里一起熬粥。
      “对了,你喜不喜欢绿豆粥?”他想起妈妈在家时,最爱熬绿豆粥,说是清凉败火,夏天最应该喝的。家里还有好多绿豆。
      “喜欢。我妈也熬。”
      “听说要先把绿豆放在锅里炒几下,炒出香味,才放进去煮,不然绿豆煮不开花,粥里没味道。”他开始贩卖从妈妈那里听到的经验。这还是有一次妈妈问起学校宿舍里让不让自己做饭,顺便传授的一点儿心得。
      “第一次听说,”她说。
      “我们可以试试,”他说,“不过熬粥很需要耐心,比做米饭累人。越好吃的东西,越花时间。”
      这一锅粥煮了很久。
      他和她站在炉火旁,照看着饭锅,一直随口说着一些话。慢慢地锅里冒热汽了,慢慢地水开了,慢慢地饭滚了,中间还因为不留心,扑出来几次。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锅里的粥从白色变得微微发黄,最后则透出一层隐约的淡绿,粘稠油亮的,散发出温暖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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