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辞》王十九

8、契约一种

　　“……我正坐在学校图书馆的自习室里给你写信，旁边有很多人，估计不下五六百。我希望谁也不会注意我在做什么，又觉得他们都注意到了。这种感觉矛盾而滑稽。
　　有好久了，我都在想，你的生日就快到了，我打算送一件礼物给你。谈论礼物之前，我应该先回答你去年冬天提到的问题。
　　同桌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无意中听到一些传说。他们说我和你在谈恋爱。这种说法让我非常惊讶，而且有些惶恐。对一名自小生长村野，只会埋头学习的无知少年来说，第一次听到“谈恋爱”这个词与自己有关，那种感觉太可怕了。你知道，我没有特别贴心的朋友，找不到人去讨论这样一种传闻。
　　我记得听到这个消息当天上晚自习时，我心里很乱，没跟你说一句话。回家之后，父母又说起考大学的事情。这两件事加在一起，让我反省，那天夜里没睡好觉。
　　我觉得我们聊天浪费的时间也许太多了，我不敢再继续下去。我不想让父母失望，他们为我耗费了太多心血，我在前面几年的学习成绩又给了他们很多期望，一旦出现不好的结果，打击会变得格外沉重。此外，我和你情况差异很大，我只是裁缝和治安员的儿子，如果高考失利，我不可能获得太多帮助，不可能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我虽然不排斥一种手艺，也热爱故乡，但要是就终生关在一个小镇里，与一生下来就认识的那些人和环境相处到死，这种前景太可怕了。
　　作为一名普通的少年，我那时候虽然性格比现在还安静，也一样渴望像从前的文人墨客一样四处游历。我在从前的环境里能读到的书少得可怜，可是仅仅一本《唐诗三百首》就足以赋予我远游的梦想。
　　除此之外，我也不想因为过多聊天耽误你。时间的浪费是双向的，你我都一样。我相信你一样希望一次考上大学，以免为日后工作的事求助于父母。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一件我认为是空穴来风的事情影响你的名声。同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要是传开了，以后可能会面临很多麻烦，尤其是在小地方。
　　这就是当时的情况。所以我决定收敛一些，尽量不和你说话。我以为这是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毕竟大家只是同桌，日后会淡忘一切。
　　我为随后那段时间的事情向你道歉。现在看起来，采用那种方式，类似于突然死亡，确实太过分了。你说我狠毒、无情、冷漠、自私，虽然未免过于严厉，我也能理解。起码当时我对你造成了伤害。
　　然而，你不知道的是，我自己后来同样很不开心。我重读了当时的日记，一直到高中毕业，它们都显得非常灰暗，显然不是因为高考的压力。大家都知道，如果我正常发挥，考上大学不成问题。那段时间，我写的文字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想法，以及毫无来由的情绪波动，我的脾气变得很坏，感到非常焦虑。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很多次，我觉得如果再不和你说话，我就要发疯了，可是一看你冰冷的脸色，我又什么也不敢说。我不是埋怨你，我知道所有情况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想说的是，后来那段时间我一直感到后悔，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补救。
　　最后一个学期，听说你转学，我感到从前的时光如同做梦。但我没料到你会送那部小说给我。你一定费了很多心思，才弄到的吧。坦白地说，当时我的感觉是得到了想要的书籍，却失去了一个世界。整整几个月，我只要看到旁边的空位置，就会感到伤心和难过，这是我以前从来不曾提起过的。可那个时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功课变得不再有吸引力。
　　说起来很可笑，我本来是为了大家的考试采取极端措施，高考却因此考砸了，虽然还是侥幸地到了这所学校，但考试结果和平时有很大差距。也许你的考试也因此受到影响了吧。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年。现在我差几个月到十九岁，是成年人了，再次审视三年前的自己，可以更多地理解当时那个少年的心思。总的说来，我是一个性格传统、略微有一些内向、喜欢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心里的很多想法，都被不由自主地压抑下去。这个习惯到现在还影响着我，有时候我要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弄清楚自己真正在想什么，真正需要什么。我希望读这几年大学能帮助我改善乃至克服。
　　再次回顾往事，我觉得其实很明显了。那时候的我，虽然自己还不曾察觉，是一直爱你的。说不清从何时开始，也许就在一起制造彗星的时候，也许就在上课赌博的时候，也许就在聊天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我已经爱上你了。所以后来才会自作自受地体验到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我很同情处在那个年纪和那个环境的那名少年，他无知、腼腆，还有一点天真，初识感情滋味却仍然懵懂，就算明白了也说不出口。任何一名十六岁少年的幼稚、羞涩、怯懦、矜持，他都具备，而且程度更为严重。但是，他是爱你的。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没有任何隐瞒。然而这封信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我还要像写刚才那些话所感觉到的那样，继续脸红心跳、头脑发热地写下去，就算你知道了会嘲笑，我也要继续。
　　图书馆附近有很多花，开起来很美。我很喜欢迎春，它开得最早，是娇艳的黄色，让我想起家乡的油菜花。现在它的蓓蕾已经绽开了一半，明天就该全开了。我会在最早的时候，去采撷那些刚刚开放的迎春，连同上面带着的露水，一起寄给你。希望你可以在花香里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和我的呼吸。
　　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今年初放的迎春和我今生的初恋……”

　　“……你回答问题层次清楚，内容详实，还有细节，不愧是高才生。不要紧张，我不是讽刺，是在说真话……
　　谢谢你这样对我。我只是一名平凡女子，学识浅薄，没读多少书，即使有一点想法也是很私人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有时候我在很多方面都感到很自卑，觉得什么都不如别人。
　　我有很多缺点，比如任性、暴躁、冷酷、自私，一时也说不完。我在一个娇纵的环境里长大，各种要求很少被拒绝。家里一直想把我训练成一名温柔贤淑的闺秀，可是我不想只做闺秀。但我也不像流言蜚语说的那个样子，那些闲话我早就听说过一些，只是无动于衷。我才没有时间搭理他们那些说法。
　　爱情是一种让我感到恐惧的东西。由于家庭环境，我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比较多，亲眼看到或听说了不少事情。我觉得女人在这种关系里始终是弱者，一定要给自己留好退路，否则只好一辈子伤心。我认识不少女性长辈，她们都非常不幸。
　　我想要的爱人，既得是丈夫，也得是朋友，还得是父亲和兄弟。他应该是四者的统一。这确实很难，但我是女的，天生是弱者，应该受到多重保护。我经常觉得自己比玻璃珠还脆弱，需要一个人来精心呵护和关心……你知道，我并不像外表显示的那样坚强。你确信你能做到这些吗？我觉得你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你们家对你的溺爱全镇都知道。或许你需要学习。人们说好女人是一所好学校，但我不是。我自己都很糊涂，所以你不得不自学。想到你可能面临的困难，我都有些同情你了……
　　或许我们应该给对方一年的时间，彼此考察一下，看是否真的合适。我希望这一年里，大家有什么话都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不要藏在心里，无论结果是什么，都要好好商量之后再做决定，好不好？这就算是一种契约吧，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一定不要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叫停。我很害怕这个，而且我已经被打击过一次了——我应该说对方是刽子手还是什么人？也许你才知道最合适的称呼。哼。但我还是决定原谅你。你瞧，我还是够宽宏大量的吧。
　　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也要回答你的一个问题。去年暑假看照片的时候，靠墙的那张是春天拍的，身上穿的是薄呢裙子，你没看出来吧。当时跟我一起的是我的好朋友和她的男友。他们在一起很开心。那时候我情不自禁想起了以前的同桌。我不知道他在大学过得怎么样。我怀疑他认识了新的同桌，说不定又在用制造彗星之类的游戏骗人。
　　你先别忙解释。我可了解你，你不像别人认为的那样老实和善良，其实诡计多端，花样很多的，只是脸上不显出来。而且你是一个冷血动物，你不觉得吗？你似乎缺少激情，什么时候脸上都是淡淡的，说话总那么冷静，让人猜不透你心里在想什么。就算我说得不对，那也是你太善于伪装了。菩萨洞这样的镇子上怎么会出你这样狡猾的人？我妈说书读得越多人就越坏，我看这是真的。
　　但是我感谢你送的礼物。它带给我的快乐，比从前那些加在一起还要多；它带给我的旖旎梦想，让我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