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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有一个良辰佳日 ...

  •   天气越来越暖和,张阿毛难得地在周末睡了个懒觉。通常他6点左右起床,跑步,上自习,吃早点,然后就去上课或看半天书。
      朦胧中就听见鸟叫,然后他睁眼,发现已是春日迟迟。
      宿舍里还有三个人在呼呼大睡,对面床上的哥们睡眼惺忪地拿着本书在翻,见他看过去,就挤了挤眼。
      张阿毛朝他一笑。头天晚上,他们和另外两名同学一起去看了一场歌剧,著名的《蝴蝶夫人》。这是他第一次看歌剧,虽然听不懂词,但是很受曲调的感染。他发现当时应付着选的音乐课没有白上。
      “有一个良辰佳日……”蝴蝶夫人巧巧桑站在聚光灯下,浑身哆嗦地唱道。她的声音明亮如春日阳光,却饱含辛酸。对于不开心的人来说,或许美丽时光都会变成奈何天。
      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宿舍门楣上的小喇叭忽然“哗啦”响了一声,又传来楼长嘶哑的声音:“张阿毛在不在?快来接电话!”
      “你刚才不会还在睡觉吧,”巫凤凰说,她一定是听出了他嗓音里残留的倦意,“我记得你喜欢早起。”
      “是在睡觉,”他说,“昨天睡得很晚。”
      “那,你看我还过不过来?”她问。
      他有些发傻,片刻才想起问:“你在北京?”
      “是,”她说,“我姨妈过生日,我也没课,来北京两天了。”
      “我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来吧。”
      她很快就到了。张阿毛因为她是第一次来,就陪着她在园子里仔细走动。这一阵忙起来,他自己也难得游赏春色,倒是个难得的机会。
      虽是和风丽日天气,学生或者在教室里看书,或者闭门春睡,在户外活动的人却不多。一路上都觉得很清静。
      迎春已开到尾声,他还是带着她去找当时采摘的那一丛,他记得就在图书馆旁边。那里的迎春总是开得最美。
      但是他们扑空了。虽然上个春天他还来看过,却有整整一年不再留心,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被连根掘走。那里换上了几株半大的树苗。
      “这真是……还没毕业就有这许多变化……”
      “没关系,那就去看别的,”她说。
      于是他们看其它花木。沐浴着阳光,他认识和不认识的那些花,都开得很香艳。树木绿得千姿百态。
      后来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了。一带柳烟笼着一池春水,他们正好呆在那一丛形态最舒展的高柳下面。这是整个校园里他最喜欢的几棵树之一。
      “环境不错,”巫凤凰说。
      “听说从前这是鳌拜的园子,叫做沁春园,”他说,“你看那边还有一只石舫,后来鳌拜被抄家,连石舫也成了罪证。”
      “石舫是贪污来的?”
      “当时魏征对唐太宗说,君为水,民为舟;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后来皇家园林里就有石舫。”他说,“但若出现在私人庭园里却是僭越了。鳌拜因此被认为自比帝王,图谋不轨。”
      阳光照在人身上,很轻软。两个人的话都少了,只顾看风景。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张阿毛想起《牡丹亭》里的一些句子,再看身边,果然是如花美眷。他希望日子就这样停留不去,却也知道没有人能像传说中的浮士德一样喝住时间——什么样的人也敌不过似水流年。
      “今年太忙,我这还是第一次来,”过了一阵,他叹气说,“前两年这是我春天最喜欢来的地方。”
      “你最喜欢……”她笑了笑,“你很少用这样热情的字眼。”
      “是真的,”他说,“我最喜欢这里了。”
      “难得你有这样的热情,”巫凤凰笑道。她的双眼闪光,她衣服纹路上的金线也微微闪光。
      张阿毛凝视她。虽是大白天,而且就在阳光下,她仍显得明艳照人,几乎不可逼视。
      然而他条件反射地回答了她。
      “你很含蓄,”他说。
      她笑了。“含蓄从来是你的风格,我可不是这样。我这次找你,是想和你谈谈。”
      “我们一直在谈,”他说。
      “谈什么?”
      “谈恋爱,”他微笑说。
      巫凤凰的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有时候,你真的像个孩子,这么顽皮。”
      但是她随即垂下眼帘:“那就谈一谈我们的这一场恋爱。”
      “我感觉很好,”张阿毛说。
      “那只是你的感觉,”她回答,“不代表我的。”
      “你是说……”
      “我感觉并不好,”她微笑着看他。
      “哦?”他偷偷看了看她的脸色,也笑,“因为什么?”
      “你这么聪明,怎会不知道?”她垂着眼帘,手里把玩着一茎柳枝,“我早说过,你很会装傻。”
      “没有呀,真的没有!”他虽然知道事态已经有些严重,但还是忍不住要笑,“我真不知道呀……”
      “是吗?”她抬头看他,眼波是湖水一样的清澈,也带着湖水一样的春寒。
      “你也知道,一个人的感觉不能代表另一个人的,”他肃容说,“如果你已经有了结论,告诉我。”
      “你并不爱我,”她说。
      “理由呢?”他皱着眉,有些气恼和委屈。
      “理由应该问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他听出她偷换了概念,也听出她的声音很冷淡,“你们这个学校,有那么多千娇百媚的花,只怕也少不了千娇百媚的人……”
      “胡说,”他拦住她的话头,“我不习惯发誓,但为这件事,我敢于发誓。”
      “那倒不用,”她笑了笑,“也许我应该相信你。”
      “这样才好,”他说。他有些得意:她到底是了解和相信他的。但是她接下来说的话让他立刻又有些不安。
      “如果不是你不爱我,就是我不能接受你爱我的方式,”她不看他,脸冲着旁边,好像这话是说给过路人、或者春风、或者眼前的柳树、脚下的湖水听的。
      “我……”他有些疑惑,也有些茫然,“但是我真的很珍惜你。”
      “是吗?”她也皱眉,停了一阵才说,“可我感觉不到。也许我是太迟钝了。”末一句语音里带着笑意,让他有些不痛快。
      “我是很笨的,”他老老实实说,“心笨,嘴笨,虽然偶尔说几句俏皮话,却不会变着法子哄人开心……但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从小我妈就说我是死心眼儿。”
      “看来你有很多优点,”她微笑说,“你要是真的爱上了谁,也许她应该感到幸福。”
      “要是?”他不喜欢这个假设意味太重的词,不禁跟着重复。
      “Sorry,我是说,如果谁能够接受你的方式,她应该感到幸福……”她歉然道。
      “那你呢?”他问她。
      “跟你在一起,我只觉得冷,”她笑了一下,犹豫着说,“你比冷血动物还要冷,还要淡。”
      张阿毛苦笑一下。这话他已从她那里听到过几次,以前只当是玩笑。但是他知道她这次是认真的,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很多时候我想起你,觉得跟你隔得很远,轻易见不到人——即使见到了,除了……个别时候……”巫凤凰脸上红了一下,说,“总感到你又飘忽又安静,看我的表现像看笑话一样;我却琢磨不透你在想什么。看来是我太笨了。”
      “也许这只是表达方式……和性格的问题……”他干咳一声,不自然地说,“我是有些内向,还有些腼腆,很多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腼腆?”她笑着瞅他一眼。她的眉目神情让他又想起《牡丹亭》里的另一个词——“笑眼生花”,却不由自主跟着她脸红起来。
      “反正我从来话少,”他说。
      “那或许因为没碰到合适的,”她讽刺说。
      他不吭声。湖边暖风薰人,他就像喝了酒一样懒洋洋的,很希望躺在长椅上酣睡一场,只觉得此外做什么都是辜负阳春天气。
      如果非要表达点什么,为什么不能是美好的或者甜蜜的,何必定要这样唇枪舌剑、连敲带诈地费心?
      “你在想什么?”她看出他在走神,有些不快。
      他回过神来,细致地看她。柳烟中有了她的容光,春光也觉黯淡。
      她又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却想起两个人的一次聊天,他对她说:如果他哪一天落到敌人手里,不等对方严刑拷打,先就会自己了断,因为他不喜欢给人反反复复审讯盘问;她则又一次这样评价他:“你比毛毛虫还骄傲。”此时想起来,他发现她其实不了解他。他知道自己对生活要求不高,素无远大抱负,连骄傲也算不上。只不过,死心眼的人,都是倔强的人。
      “你在听吗?”她再次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在焉,语气里带着不悦。
      他无奈地看着她。“也许你是对的,”他说。
      “是吗?”她嘲讽地说,“能够得到你的肯定,是不是很难得?”
      “我刚才一直在想,现在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他温和地说,“可能真不是表达方式的问题,而在人本身。也许,除了自己,我现在还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人。”
      她冷冷地看他,不发一言。
      “我就是自恋的纳喀索斯,”张阿毛总结道。
      巫凤凰的脸色有一霎那白得透明,转瞬间又恢复。“你的确诚实,”她说。
      “虽然,有时候……诚实并不受欢迎……”他低声说。
      此后他们都不肯再说话。两人很安静地并排坐在长椅上,坐了很久。张阿毛不知道巫凤凰在想什么,他自己又觉得是在做梦,如同化蝶的庄子。临时引发的一个问题是:如果一只蝴蝶想飞过这一片水面,大概需要多久?它会觉得此刻的时间过得是快是慢?
      他到处搜寻,水面和天空都没有蝴蝶的影子,只在水里发现她和他的模样。他想起那一次,在异乡的一家酒店里,一抬头看见两人照在镜子里的神态。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张阿毛在心里虚构他日独自来此静坐的情形,顺便预支了一个自认为贴切的句子暗念一遍。但是他知道以后再不会到这个角落里来,更谈不上临流照影。
      坐到最后,他和她仍是缄口不语,肚子却开始讲话。两人相视一笑。
      “一起吃饭吧,”他说。
      “不,”她站起身,“我回去了。”
      他突然下意识地拉住她,她尴尬地抽回手,不看他。
      “我……再吻你一次,好不好?”他低声说。
      她看了他一眼,用目光拒绝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求你!”
      于是她坐下来。
      于是他吻了她。
      在她擦拭嘴唇上的血迹时,他低声说:“对不起。”
      她轻声笑了。“我记住了,你是一头小野兽。其实你不需要这样专门提醒我的。”
      “你把我想得这样诡计多端……”他苦笑一下。
      这是那一天他对她说的倒数第二句话。最后一句是:“再见。”说完这两个字,一辆红色的夏利开过来,她上去了。然后他转过头,没有再看她在车里的表情,也没有看出租车如何直行、拐弯然后从视野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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