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辞》王十九

21、不在乎

　　我不记得那个除夕的夜晚在露天里呆了多久，回去时当然是正月初一凌晨。当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整个空荡荡的校园都是我一个人的，走到哪里，哪里就属于我。那也是大学四年中我唯一一次对学校产生这种感觉。也许那是毕业前冷不防露出来的一点点依恋。
　　但是我不能因此就不离开学校。既然已经决定要上班，也没什么可反悔的，而且即使反悔也来不及了。找工作还要继续下去。
　　春节过了没几天，我又开始一轮一轮地奔走，同时也在那家对我很感兴趣的单位实习。也许那应该算我的第一份严格意义上的工作。以前的工作大多数带有体验性质，开心则多干几天，不开心则拿到应得的报酬就不再去。这一次不同了：每天早上八点，我准时赶到办公室，不光要尽可能多做事，同时也要留心周围的人际关系，尽量赢得人们的好感，这样才可能缩短实时间，争取在留北京的期限之前拿到用人协议。每天下午两点，我带着一些材料离开，留到晚上研究，为第二天做准备。为了以防万一，白天剩下的时间则去了解关于更多单位的更多信息。
　　那份工作很投我的脾气，做起来轻松自如，我的效率非常高，虽然每天下午提前两个小时离开，做的事并不比别人少。寒假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实习了近十天，给那里的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实习单位的顶头上司私下不止一次对我的工作表示赞赏，说是大家很可能会缩短我的实习时间，争取尽快签约。工作表现当然是一个因素，更主要的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在轻闲的工作中把彼此关系搞得过于复杂，他们需要一名只带着眼睛和耳朵进办公室、却不大说废话的新鲜人。
　　然而开学之后我就变得狼狈了。最后一个学期居然还有好几门课，而且一开始，老师就安排了一门社会实践课，需要整天到大街小巷里去做一段时间调查。根据课程安排，这种调查要持续半个月，等到它结束，离留北京的期限也没有几天了。如果我的实习就此中断，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很难说以后还有这样两厢情愿的工作机会。
　　时间变得急促起来。我过了一段堪称疯狂的生活。一大早起床，看书，吃早点，然后背出书包出门。忙到下午三点钟，再赶到单位去实习，在那里一直呆到晚上十点，然后坐一个半小时公共汽车回学校宿舍。那也是一段非常刺激的日子，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似乎精力无穷，整天都在跑来跑去，晚上仍不觉得累，有时还兴奋得难以成眠。将近两个星期，我中午在外面吃盒饭，晚上在办公室吃泡面，嘴上很快就起了一圈燎泡，眼眶也深陷下去。
　　这两个星期之后，我的调查报告受到老师的夸奖，同时也从实习单位得到近乎肯定的消息：他们对我已不再疑虑，而且，为了方便我向学校交差，他们决定说服人事部门把实习期从原定的三个月缩短到一个半月，争取在三月下旬就和我签协议。
　　听到这个消息那天，是晚上八点钟，别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实习单位的部门领导在忙什么事情，我则留在办公室里翻资料。后来他拉我一起出去吃饭，中间顺口就把所有细节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让我胃口大开。
　　那天晚上，我回去得比往常早，两个小时里，给巫凤凰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是直到十二点，她也没回宿舍。她们寝室不同的人接了我的电话，但回答都是一样的：没回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们事实上在第二天中午才联系上。
　　“我工作有眉目了，”我开心地说，“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签协议。”
　　“祝贺你，”她说。
　　“我很高兴，没想到能在这么段的时间敲定一个满意的单位……”我的话有些多起来，想告诉她我为这工作花的心思。
　　但是她截断了我的话：“没有几个人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应该感到幸福。”
　　“是，”她的冷静让我诧异，但我还是说，“本来我昨晚上就想告诉你，可是你不在。”
　　“我听说你打电话了，”她说。
　　“对了，你怎么那么晚还不在宿舍？不会也在办公室加班吧。”
　　她笑了笑：“没有，我的工作问题不大，有我们家的人想办法。”
　　“那当然轻松了，”我说，“那你昨天忙什么呢？”
　　“我在酒吧里呆了个通宵，”她说。
　　“酒吧？”
　　“对。昨天是我生日之后第十天。”她说。
　　“你生日……”我非常尴尬，“对不起，最近我太忙了，确实忘了。真的很对不起。”我脑子里闪现过撒谎的念头，比如说，告诉她问候她生日快乐的信还在路上、昨天打电话也是想问候之类。但是我放弃了。我不精通撒谎的本领，同时她也不是一个好欺骗的人。
　　“不用了，”她说，“忘了就算了，我不在乎。”这句话让我突然发现她语气中一直存在的淡漠。
　　“你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说，“这边找工作很辛苦……”
　　“我知道。”她打断我的话，“但是你不知道一个人玩也很有意思。我先去吃饭，然后到酒吧里喝咖啡，听音乐。一晚上的时间过得很快。”
　　“你宿舍里的人怎么没和你一起出去？”
　　“我们上周末已经聚会了。你对这个很关心吗？”
　　“对不起……”
　　“不要道歉了。”
　　“是我不好……”
　　“该怪的是我，”她说，“生日都过了十天了还想等人来问候。”
　　巫凤凰话说得很慢，声调一直平稳，但是听在我耳朵里，却让我几次脸红。我非常愧疚。
　　“人总是这样，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她说。
　　这句话就像一句谶语，让我心里发凉。
　　“喂！”正在出神的时候，她又唤醒我：“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吧。”
　　“刚才走神了，”我赶紧说，“我今天给你寄一件礼物过去，好不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
　　“不必了吧，”她说。
　　“别呀……我都向你认错了，还不行吗？”我笑着劝她，“不要赌气了吧。”
　　“你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一样……”她也笑了，“不过我真没有赌气。”
　　“那就是说，你原谅我了。”
　　“本来就没有错，原谅什么？”她言语中仍然有些矜持，“你怎么会有错呢。”
　　“你……又来了……”我说，“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你这个人，会知道不好意思……”她笑了一笑，声音又变得严肃了，“真正不好意思的其实是我。”
　　“你？”
　　“蒲小明已经教训过我一顿了，”她说
　　“他？教训你？”我非常惊讶，“为什么？”我记得蒲小明答应我不去找她的。
　　她笑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是说过要代我去看你，被我劝住了。”我说，“可是他怎么会……”
　　“不说这个了，”她说，“反正我从小被家里训斥惯了，不在乎被人多训斥几句。”
　　“他都说什么了？”
　　“他说你让他去找的，怎么你还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骂我对你不好，不体贴，不理解你的心思……还有很多。”巫凤凰说，“他真是你的好朋友。”
　　“真对不起……”
　　“同学要用电话了，”她说，“再联系吧。”
　　那边挂电话时传来“咔哒”一声，在我耳朵里回旋了很长时间，直到坐在宿舍里，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我又给蒲小明打了个电话，问他当时都说了什么，让巫凤凰这样念念不忘。
　　他一开始敷衍，后来则有些抱歉说，阿毛，我去过之后就后悔了。那天中午我跟人吃饭，喝了不少酒，中午又睡不着，才去她那里帮你看她的。我都不记得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行的话我去向她道歉吧，她有什么不高兴应该朝我来，千万别把帐算在你头上。
　　我劝他说：你一番好意，我自然明白。既然都说过了，再找她反倒越描越黑。日久见人心，不管你当时说的算不算我的意思，以后她慢慢也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