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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月亮和白玉兰 ...

  •   张阿毛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到图书馆上自习了。自从开始为毕业分配的事情忙碌以来,就难得有时间和心情再进图书馆和自习教室。
      但是他到底想起到图书馆自习室,想找个地方坐一阵子,虽然那些几个月不见的人和地方,已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他早早吃过晚饭就去了。时间比较赶巧,他拎着书包进去的时候,角落里正好有一个人离开。他就坐到位置上。但是这个座位让他有些尴尬。两年前的春天,正是在这个座位的桌子上,他为了一封信从下午熬到晚上,随后还兴奋得睡不着觉。当然,他也是在这个地方,一个人读到了她给他的回信,那让他高兴了很长时间、至今还记得每一句话的两页纸……但是,“现在毕竟两年过去了,”他有些无奈地想,“时间改了,事情总要有些变化。”
      有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张阿毛抬头看对方,心里颇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一来到这个自习室的这个角落,所有跟过去时间有关的细节和人物都要一起出现才符合逻辑似的。他记得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碰见王力男了。
      “嘿,好久不见啦,”刚出了自习室门口,王力男就说,“你怎么不来上自习了。”
      “还说呢,我记得你从大三开始就不来了,”他回答说,“不过这一年我也没怎么来。”
      “我大三去法国参加校际交流,呆了整整一年,走之前没告诉你吗?”王力男有些惊讶地说,“张阿毛我看你越来越糊涂啦。”
      “哈!”他觉得她的评论很有趣,不禁笑出来,跟着说,“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真的糊涂啦。”
      “那你到底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样子,”她问他,“你有些瘦,眼圈发黑,不会天天晚上在外面鬼混吧。”
      他笑了笑:“我身体不大好,神经也有些衰弱,晚上很容易失眠,白天就无精打采的。”
      “那你需要锻炼,”她说,“别因为读个大学就闹出一身病来……对了,你的计划没变吧?”
      “什么计划?”她问得不着边际,他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记得你当时说要读什么专业的硕士,然后又去哪里读博士之类,看来你是说了就算,都忘光啦……”王力男笑着看他,摇了摇头,“人变得真快。”
      “我工作都找好了,”他说。
      她问:“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去年暑假吧……”他含糊其辞地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觉得不想念书了。想先上班。”
      她没有回答,目光看着别处,似乎有些走神。
      “对了,别光说我,你怎么样?”他问她。
      她好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回答说:“哦……我还是老样子,大学一开始就想好了的。去年冬天就申请学校,现在已经拿到offer了。”
      “祝贺你,”他开心地说,“你是心想事成。”
      “是吗?”王力男“咯咯”笑起来,“我男朋友也这么说呢。他还嫉妒我,说我的学校比他的好。哼!”
      说话时间不长,王力男的呼机就响了。她看了看,笑着和他道别,立刻飞快地跑了。张阿毛认为那一定是她的男朋友,只怕还是校友。
      在自习室呆了大半个晚上,他的收获并不大,带去的一本书半天只看了几页。
      天井里一片光明,全是清朗的月光。张阿毛看一眼人头济济的自习室,拎着书包出去了。
      经过图书馆里的小卖部时,他顺便买了包烟。本来已经付完钱,正要走时,又另外要了瓶酒。
      那是一个略带凉意的春夜。然而当他在图书馆大门口的台阶下喝下第一口酒之后,觉得夜晚开始变得非常暖和。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图书馆的牌子,知道自己以后能来上自习的机会屈指可数,决定在毕业前余下的时间要多到这里来。
      在这个地方,他度过了大学前三年的很多课余时间。借书和阅览报纸杂志不用说,只要上自习,多半就在这里面的自习室里。眼睛累了的时候,他通常会到附近走一走,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
      图书馆大门右侧种着几株白玉兰。他一直很喜欢这些高洁美丽的花朵。以前的每个春天,他经常在玉兰盛开的时候在树下徘徊。不知道玉兰现在还开着没有?
      这个春天过得忙而且乱,张阿毛此时才发现自己一次也没有来看望过这些玉兰。尽管已经喝了一些酒,念头一起,他仍然闻到了玉兰的芳香。而且他能感觉到花香的浓淡也在随着微风的来去而变化。
      处处都是月光,那些光彩照人的花朵很容易就被人当成月光在树枝上的反光,起码他才出来时就没留意到。这时认真察看,才发现她们仍然在那里。月光下她们的样子清妙动人。
      “毕业之后,就很难再看到你们了,”他站在树下,低声说。
      他也第一次发现这几棵树的位置不够理想。它们离图书馆大门太近,旁边总有人放自行车或者取自行车,而且他们不看美丽的玉兰却来看他,让他感觉不舒服。他干脆就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他整个人隐藏在那些花朵和枝叶的影子里。
      张阿毛望着头顶的花朵,不禁吐出一口长气。这些沉默的乔木让他想起一种灌木——可惜那一丛迎春已经荡然无存。
      当年那些金黄的迎春花瓣,在一个清新的春日被邮递到南方去的那些花瓣,就是在图书馆旁边采撷的。
      那一天,他很遗憾巫凤凰来没有能够看见那些迎春。他本来想当着那些花朵的面,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在清晨起床,如何小心翼翼地采撷花瓣,又如何怀着焦虑把它们和信一起寄给了她。
      他还记得那次她的回信是用EMS递交到他手里的,那里面的字句他都可以背下来。但是,就在这个白天,他收到了她的另一封信。如果说前者是制订一份契约,后者却是为了解除契约。巫凤凰历来礼数周全。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张阿毛忽然想起李白当年的句子。他认为自己有一点能够体会到作者当日的心境了。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李白说。张阿毛虽然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但他推测,如果自己在月光下独唱,一定会把猫头鹰吓哭;独舞的姿势则恐怕类似于临死前的抽搐。他唯一的事情就是抽烟、喝酒、静坐。顺便给大脑放个假,让它轻松一些。
      “……你的态度证实了我的判断,当然你不会承认。很明显,我在你心里无足轻重……”巫凤凰那封来信中的句子突然又冒出来,他使劲晃晃脑袋,希望驱逐这些字句,但是它们的片段仍然固执地往他脑袋里钻。他都有些恨自己了。以前不觉得记忆有多么好,只在白天看过一遍的文字却偏偏会记得这么清楚。
      “虽然我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却并不后悔。如果几句试探的话就足以让人翻脸,那还是早些分开的好……”那封信被他顺手扔进了垃圾箱,虽然他觉得这样做有些过火。因为他不喜欢她结尾用的一句话。
      “祝你幸福,”在不长的正文之后,巫凤凰写道。
      当然,这是标准的习惯用语,通行的道别方式。但却不合乎她的表达风格。他深知她厌烦陈词滥调。但是,在最后一次写给他的信里,她却用了这样几个被人说了无数次的汉字——
      祝你幸福。
      它们潦草地出现在信纸的倒数第三行,后面就是签名和日期。它们的笔画并不复杂,但是笔迹却迥异于正文,难以辨认,显然是随随便便写出来的。信的作者似乎太急于结束,只好胡乱堆砌上四个字,聊以敷衍塞责。
      这样的结尾让张阿毛义愤填膺。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格式化的句子,她自己原本不是这样格式化的人,而且完全可以有更好的表达?难道一旦翻脸,写信就可以不用心?为什么要写得这样仓促,是不是关系疏远之后连字也可以写得更粗疏?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和她一样——起码他自己是这样——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感到快乐或幸福,还要在他面前提什么幸福?
      幸福是一个恶毒的词,只有在一定的情况下,人们才知道它究竟恶毒到什么程度。所以张阿毛毫不犹豫地扔掉了那封信。
      但是他不可能扔掉那些文字及其影响。它们还在那里,在他的脑子里穿梭来去,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甚至在树枝上和着月光一起纷纷扬扬地四处飘洒……
      张阿毛揉了揉眼睛——不是幻觉,月光里果然有什么东西在下坠。但却不是纷纷扬扬的,而是零落的、缓慢的。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玉兰凋谢。以前看了几个春天,他从来没有发现它们什么时候凋零,那些花朵似乎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只有余香残留在空气里。没想到在这个夜晚,他发现了玉兰的秘密。
      天上是一轮满月,很安静地贴在蓝黑色的底子上,年轻、光洁、苍白。天幕很低,树枝很高,那些从树梢飘零的花瓣在月光中透明如同液体,似乎直接从月亮的脸上滴落下来。
      有些花瓣落到张阿毛衣襟上,他把其中一瓣送进嘴里,试图含英咀华。但是他没有品尝出任何滋味,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已经变得麻木。
      在他醉酒的那个晚上,张阿毛认为自己看见了月亮的眼泪。也许他是自私的,只顾独自回忆和品味朦胧中看到的那一轮满月、那些无声飘落的花瓣、以及当时心里那几分莫名的快意,却不肯与任何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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