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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云 ...

  •   它就停靠在外面的空旷场地上,看起来是庄严的(一些穿制服的人在里面走来走去,引导方向的人也许还会带着手套和头盔)、滑稽的(这么大的铁家伙,居然会像鸟儿一样轻盈地飞翔,在飞禽眼里,它会显得很笨拙吗)、骄傲的(雪白的躯体在有些阴沉的天色里兀自闪着冷光,上面写着两个字母——CA,还有一只红色的凤凰)、随和的(片刻之后,它将接纳很多年貌各异、身着五颜六色服饰的人,包括那些人变化多端的心情)。
      这是张阿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架飞机。他正呆在候机室的椅子上,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户,认真地打量他即将在里面度过一个多小时的这件容器。
      换登机牌、托运行李、买机场建设费、安检……全都是巫凤凰领着他,从一个窗口到另一个窗口,排完一个队再排另一个队。整个过程有些漫长,她却没有一点焦急或不耐烦的神情,一直和他开心地聊天。和他一起坐在候机室的半个小时里,她也不曾露出倦容。
      一排六个座位,ABC在左,DEF在右,中间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只有E座和F座上有人。他们是最先登机的一批乘客,安顿下来时,还有不少人陆续往机舱里走。张阿毛坐在靠窗的E座上,巫凤凰坐在靠窗的F座上,那是换登机牌时她特意要的。挨在一起的D座暂时还没有人来,他好奇地看着那个空座位,不知道即将在他们旁边呆上一个小时的陌生人会是什么样子。那人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他暗自猜测,发现空白是一个很暧昧的东西,它代表无限的可能性。关于陌生人的谜底只能等待即将到来的空中邻居本人现身,然后揭穿。
      她注意到他打量那个座位的目光,问了一句,随口说:“你看什么?”
      他说:“我在想,第一次坐飞机,右边是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左边是一个极其陌生的人。熟悉的人我已经看到了,陌生人却还没有出现。”
      “不用想了,必然是个美女,”她笑着说,“然后你可以尝试跟她搭话。”
      “我旁边已经有了一名美女,再来一名无盐、蟆母或者加西莫多才能达到平衡,”他笑道,“否则会招天妒。”
      “什么怪念头,”她说,“这时候还没来,很可能表示那张票没卖出去。我听说了,除了逢年过节,这个航班经常坐不满人。”
      她猜对了。直到空中小姐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时,D座仍然没人。巫凤凰说,“你不想换到里面来吗?”
      “为什么?”他问,“你刚才专门要的那个位置,现在又不想坐了。”
      “我怕妨碍你放行李,才顺便坐进来的,”她说,“换登机牌时,我想你可能会乐意坐在窗户旁边,因为……”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他笑着起身,“也因为跟你一起出来,我可以不动脑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也许吧,我知道你是被宠大的,生怕这次出来让你受委屈,”她也笑了,“不过第一次是我照顾你,以后就没有这好事了。”
      他们刚换好座位,系好带子,飞机就抖了一下。他目光投向窗外,看见景物开始移动。
      机身一旦滑行起来,再越过几道斑马线,就越跑越快,直冲到跑道尽头,随即拐了个弯,两旁的跑道和空地潮水一样后退。飞机像是一只身体僵直的鸵鸟,奔跑过程中,除了腿部,别的地方纹丝不动。
      这个城市在雨季经常没有阳光,大白天也阴暗如同薄暮。能看见跑道上一串火花闪过去,然后又是一串。
      “摩擦系数很大,”张阿毛想。然后他发现地面开始倾斜,沿着逆时针方向变换角度。那些建筑和旷野变得浑然一体,隐隐有烟雾缭绕的感觉。想来鸵鸟已经变成飞鸟。
      “我们升天了,”他对巫凤凰说。
      “别胡说,”她笑着回答。
      地面又恢复到水平,然而距离已很遥远,一切变成远景。似乎大地原本并不真实,只有飞行才真正可信。居住了二十年的土地,很多时候让人腻烦的,从万米高空看下去,却是美丽虚幻,有如海市蜃楼。或许仙人之所以想要下凡,也是受了距离的蒙蔽。
      如果真的存在天上地下两群人,一些想升天,另一些想下凡,最后恐怕都会觉得上当受骗。这个想法让他很开心,他就对她说了。她也笑起来,“你真会胡思乱想,我坐那么多次飞机,就从来不想这些。”
      她的笑容有些发灰,像是受到天气影响。但他知道那是疲倦所致。一直都是她在考虑各种细节,他却在一旁坐享其成。而且他睡得也比她多。
      “你累了,睡一会吧,”他对巫凤凰说。
      这句话提醒了她,她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呵欠。“我确实有些累,”她抱歉地笑笑,“不和你说话了,你自己玩吧。”后半截句子里带着戏谑的口吻。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镜头,低声笑道:“出租肩膀。”
      “讨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财迷心窍了,”她失声笑出来,“我把座椅调低,一样可以睡得很舒服。”
      “别……”他赶紧说,“我倒贴钱还不行呀……”
      她白了他一眼,却靠过来,把头埋在他肩头。
      他想起小时候和猫咪亲热依偎的经历。家里养过的猫总喜欢钻进他的被窝,趴在他胸口或肩头,轻柔地打呼噜。其中一只特别顽皮的甚至会伸出爪子搂他的脖子。然而它们要不是吃了被毒死的老鼠,就是被什么人毒打,最后都挣扎着回主人家来咽气,看得他一次比一次伤心。后来他说什么也不敢养猫了。他的肩膀从此失业,空闲冰冷,一过十多年。
      巫凤凰没有打呼噜,她的呼吸很均匀。不知道她睡着了,还是仅仅闭目养神。飞机进了一片云海,居然是阳光灿烂。他看一阵窗外的景色,又看看她,目光所到之处,均觉美不胜收。
      空姐送来点心,张阿毛放下小桌子。很小的动静,巫凤凰却似乎被惊醒了。她在他肩头侧过脸来,理了一下头发,有些腼腆地看着他,睫毛开合如扇。
      “我帮你要的饮料是橙汁,”他低头凑近她,轻声说,“你喜不喜欢喝?”
      “好啊。你要了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慵懒。
      “苹果汁,”他笑着说,“现在吃不到苹果,就喝果汁。”
      “一到了住的地方我就给你削,”她微笑说,“过了多久了?”
      “快四十分钟了,”他看了看时间,“正好一半。”
      “我们可能正从雪山飞过,”她的目光在他脸上盘桓,“你看见了没有?我这里只看得见云。”
      他也想起来,途中应该是经过几座雪山的。但是窗外依旧白云弥漫,看不清底下什么样子。他们置身茫茫云海中,不像是在飞行,倒像是在航行。
      他摇摇头,抓起她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柔滑细腻,色泽如玉,轻软如云,在他掌心流动如同秋水。
      “你刚才真温柔,”她的声音如同耳语,“像云一样……”
      他捏了捏她的手,重复道:“像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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