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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廿四章 妒与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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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我想问伏玉当初师父与她说起过什么有关于我的事情,然而话到嘴边却终究是咽下了。
是的,师父,不是梨洛,能记得我名字的,我应该称他为师父,即使他转生那么多世,可是到底是不一样的。
可惜,我终究是晚了一步——不,是晚了两百年。
两百年前,我在做什么呢?
两百年间,我在做什么呢?
我一直都在梨山,向少离开,梨山那么大,终年阴寒,只有我和梨织两个人。
或者说,两个都不是“人”。
或者说,从来都只有我一个而已。
除了等师父以外,我所有的工夫都花在了梨织身上,我教她修习仙术,我教她人情世故——虽然人情世故这种东西,或许我自己都不懂的。
我把所有我能教的、所有师父教过我的,一一教给梨织,唯一不一样的,我从未奢望梨织能够成仙。
我希望她永远如同山花一般烂漫,如同鸟儿一般欢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我从来不想要去强迫梨织。
我到底是和师父不一样的。
酒神说的没错,所谓的梨织,是我臆想出来的……我和师父的女儿。
修仙修到我这般不上不下尴尴尬尬的情形,怕是世间少有。
位列仙班,却始终无法成正果,不算是全然的仙人,却又不再是妖——欲上一步有如登天,欲退一步却是无路可退。
我曾经满心的幻想,是生一窝普通的小狐狸——后来跟了师父之后,多想了一点,如果是女儿,我便给她取名梨织——可是,到底是不可能实现了的。
就算我没有遇到师父,我也不可能找到愿意与我生儿育女的狐狸或者狐妖,而遇到师父之后,我早已断了找别“人”一道生活的念头,我满心满脑的,都只是师父——除了他其他人都不可,可是偏偏,别人不可,他更是不可。
只因我是他的弟子,他是我的师父。
可是原来,他却并不是不可,只是除了我不可罢了。
在我始终难成大器,在他终于厌倦我之后,他选择了下世,曾经遇到那么一个女子,他与她结为夫妇,燕好欢愉,甚至或者曾经生儿育女——我从未敢想象过的生活,我脚下的这女子却曾经享受过。
我捂住眼睛,想笑却无能:“你们是不是也曾经有一个女儿,名字叫梨织呢?”
梨织梨织,有谁知道这个简单的名字里,藏着我十二分的固执。
此生我都不可能生出梨洛的女儿,此生我都不可能生出一个名叫“梨织”的女儿,此生我或许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一个女儿,可是梨洛未必,转生十世,或许只要我愿意,便能找到他儿女成行,子孙满堂。
我只是不想找而已,我只是不敢找而已。
就算我想质问他“凭什么”,可是我又“凭什么”去质问呢?
我从来都只是他的弟子,他永远都是我的师父——既成师徒的关系,即使开始不是我所愿,后来却也不是我想避开便能避开得了的。
所以,又有谁能明白,我千百年来——其实也不是没有恨意的。
可是,却也只是恨意而已。
“梨织?”伏玉抬头看着我,眼神晦暗不明:“梨织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蓦然变得有些阴森,眼睛瞳孔放大,仿佛想要吃人的猛兽。
饶是我,亦在她那骇人的眼神之下被吓住,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这个伏玉,着实是深不可测。
可是我也听出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她并没有一个叫梨织的女儿,她和梨洛的女儿并不叫梨织,或者说,她与梨洛,并没有那样一个女儿。
若是梨洛遇着她的时候,还保有属于师父的记忆的话,他们的孩子,不会不叫梨织——梨洛对于“梨织”这个名字,我想也是有一定的固执的。
莫名的,便有些欢喜,为他们未曾有过子嗣,为他的女儿,不叫梨织。
“清止——”伏玉抬头看着我:“梨织是怎么回事?”
“叫我做什么呢?”梨织听到我与伏玉的谈话,走过来,低下身子打量伏玉:“你是谁?”
“你是梨织?”伏玉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我,眼神意味深长:“‘梨’是梨洛的‘梨’?”
我默然,突然之间觉得十分厌倦,什么都不想说。
“伏玉。”绯砚走过来,低头看她:“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他们竟然是认识的?
我有些错愕,把目光转向绯砚,却听得绯砚道:“上次你到底找我何事?等我去寻你时你却又不在那里——若是因为你找我,我不会离开,那么清止——”
他突然顿住,我于是明白,绯砚与伏玉的确是相识的,上一次在困仙阵中,与朱公子对饮之时,我还未来得及告知他的我名字,他却被人叫走了,原来那人便是伏玉。
若不是因为他中途离开,我也不会着了朱公子的道,不会不小心喝下拘仙散与合欢散,不会慌不择路,不会走投无路之下让梨洛救了我,也不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左右为难的境地。
这世间事,果真是自有定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兜兜转转,原来都是巧合。
“你与她是旧识?”我打量着绯砚的神色,有些黯然——不管是梨洛还是绯砚,看起来似乎都与伏玉“交情”不浅,那么,我之于他们,又是处在什么位置呢?
“曾有数面之缘,”绯砚的语气有些迟疑,踟蹰了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朝着我开口:“清止……你不会想要她的性命吧?”
我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了——伏玉身上,也有属于师父的元神与修为,而且,数量应该还不少。
我当然觊觎她身上的元神,可是我也知道我不会是她的对手,唯一能帮我的绯砚却也不可能对她出手——想来也是,他们是旧识,说什么只有数面之缘估计也是不可能的,两百年里,有的是工夫让他们彼此熟悉,他们身上同有师父的元神,想来也是更容易彼此亲近的……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一直都明白,绯砚不是师父,我一直都明白,我不可能无所顾忌地依赖绯砚——可是乍然听到他说他不会帮我对付伏玉,我到底还是有几分失落的。
原来我是这种这般贪心不足的人啊,一边想着利用绯砚,一边却又为绯砚的临阵脱逃耿耿于怀,明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什么,可是还是忍不住会失落。
就在不久之前,他尚在承诺为我寻回师父的元神,可是遇见伏玉的时候,他却立刻告诉我他不能——
我承认,我就是在嫉妒,嫉妒伏玉曾经与师父有过一段姻缘,嫉妒伏玉曾经是师父某一世的妻子,嫉妒她连绯砚都收拢了。
我想我此刻的面容估计是有几分扭曲的吧,因为我可以从伏玉眼中看到我如此丑陋不看的模样,伏玉看着我似笑非笑:“清止,你此刻……是想杀了我……对吧?”
是啊,我想杀了她,我嫉妒得发了狂嫉妒得想杀人,可是我到底是不敢的。
伏玉看着我冷笑:“师父说的没错,看来你果然便是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你师父?”我突然冷静下来:“你师父是谁?”难道是师父?想到这个可能,我忍不住蹙眉——若师父那一世也是伏玉的师父的话,那他们之间的情形与当初我和师父的情形何其相像……既然伏玉可以,那么为什么偏偏我不可?
“我师父啊……”伏玉眯起眼睛:“我师父大概是又一个讨厌你的人吧……清止,你无论是做妖还是做仙,都是如此的失败呢……讨厌你的人,可真是不少呢。”
我反倒安下心来——伏玉的师父不是我的师父便行,其他的,我也无心理会。
“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何事呢?”我继续低下身子,靠近了伏玉:“若是你想找梨洛的话,你找我可是寻错了地方啦——我以后,再也不管梨洛这个人了……你要是找他的话,问问绯砚,绯砚或许可以告诉你他在哪里。”我被绯砚直接带离,梨洛之前带我去了何处我也无法知晓,虽然我介意伏玉与师父的关系,并不愿意让这两人继续接触,可是我更不希望伏玉总是这般跟着我,我情愿把他们弄到一处,眼不见心不烦。
她跟着我,便是一直在提醒着我,师父未曾给过我的机会,伏玉曾经得到过了,她的存在,便是一直在提醒着我,我是多么的失败,我在师父的眼里,一文不值。
三界之中任何人都可以,唯独我不行。
我恨这个认知。
“他在哪里?”伏玉却没有因为我的话而转向绯砚,而是靠近了我:“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长长地叹口气,把目光移向绯砚:“绯砚你——”
“告诉她”三个字来不及说出口我便顿住了,身体上的疼痛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怔怔然看向自己腰腹间那把手柄之上镶着宝玉的匕首,我能看见的,只有那手柄而已,因为匕首的前段已经完全没入了我身子之内——
“清止,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伏玉的表情狰狞而发狂,终于让她完美无瑕的面上出现了一些裂痕,可是她不再完美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若是要用我的性命来换她的疯狂——我也是不愿的。
我的身子被她推开向后倒去,死死地捂住腹部,想要把血止住,可是又怎么止得住!我不敢把匕首拔出来,我可以感觉得到匕首在体内的动静,只要我再乱动的话,它随时可以将我的血肉肠子搅断。
“清止!”
绯砚此时才感觉到了不对劲,转向伏玉高吼道:“你在做什么!”
却又无暇顾及她,转过来想要扶住我。
我不敢起身不敢躺下,只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腰背微微弯曲着,手指夹住匕首,生怕伤口会撕裂,生怕匕首会掉出来,生怕匕首会更深入血肉。
“师姐。”梨织在身后扶住我,帮我维持着这姿势,她的声音都在发抖:“师姐,你不会有事吧?师姐,你不会有事的!”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有些涣散,说起来修成仙人之后,这世间能伤我的东西已经是不多了,却没想到伏玉随随便便一出手,便能伤我至此,到底是我大意了。
困仙阵,拘仙散,以及我身上这把能够伤及我皮肉的匕首,我感觉自己似乎陷进了一个怪圈之中——所有的事情都太巧了,仿佛这是一个设计好的局,专门是用来对付我的。
可是为什么呢?
我的修为不济,对付我也用不上这么多花招,随便一个修为稍高一点的妖怪,想要对付我便是轻而易举易如反掌的,说实话,用上这些花招,反而有些小题大做——太看得起我了,杀鸡焉用牛刀尔!
难不成他们的目的其实是师父抑或者是其他的上神?对付我,只是试验一下而已?
由不得我不多想。
身上的血始终是无法止住,这把匕首不会简单,我感觉自己周身的力气都有些涣散,却还是强撑着看向伏玉:“你师父是谁?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花了那么大的心力来对付我,到底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清止你不要说话!”绯砚小心地扶住我身子,手按在我腰腹间,眉毛扭成一线:“清止我帮你把匕首拔出来!”
他的手指按在我的手指之上,按压住我的伤口,另外一只手握住匕首的把柄,手上稍稍用力,我便感觉到那匕首划过血肉离开我身子,绯砚手上用着治愈的术法,可是那伤口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愈合,那血始终是无法止歇——这匕首,果然是有怪异的!
无奈之下只好先将伤口按压住,冀图能够止住伤势不让血继续流出,虽然明知道有些艰难,但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低头看去,我与绯砚相连的手都沾上了血污,绯砚绯色的衣摆被我的血染得暗黑,身后梨织小心翼翼的,似乎压抑住了哭腔。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看向伏玉的方向——她居然没有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真是难得,是难得的良心发现抑或者是觉得我的伤势已经的回天无力所以有恃无恐?
无论如何,都不是我此刻应该关心的。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不明白,她曾经得到过我即使妄想也无法得到的东西,要说嫉恨的话,应该是我更有资格去恨吧?可是她却是如此的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与师父有关,一定是与师父有关——
“师父他曾经与你说了什么?你要如此恨我?”
我不由得有些心旌神荡——是否师父尚记得前尘的时候,也还是念着我的,曾经与她道白过与我有关的事情,是否曾经说过什么让她误以为师父心中……是记挂着我的,以她的性子,嫉恨我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我还是不得不考量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知道,师父心中……从未有过我的存在。
“你师父又是谁?我数百年不曾涉足人间,即使是仇怨,也断然没有这般长久的道理……你师父为什么要这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