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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廿三章 尘俗羁 ...

  •   下世寻找师父之前,我曾在姻缘神那里,见到了与师父转世的小人儿牵着红线的人偶。
      现在想想,对面那女子我虽是没有见过的,可是眉眼之前却也带着几分眼熟,分明是师父转世第三世所代表的那个小人儿身边红线牵着的女子。
      我这时也想起,当初我剪断那些红线的时候,唯有这一根,来不及剪断便被姻缘神发觉,然后后来我也没了机会继续剪掉。
      那时我恼姻缘神给师父牵了太多的红线,姻缘神还有些不以为然,师父下界历劫,情劫自是难免,可怜的是他转生十世,能系的上的红线也不过四根而已。
      我猜测师父的转世身如姻缘神所说的,没来得及成亲便去世的,怕是与绯砚以及困仙阵有关,或许也与那些妖有关,四次的姻缘,除却被我打断的这一世与蛇妖的亲事,加之眼前这女子的这一世——那么还有两个女子是谁?
      想到我在等待师父的三百年里,师父却在人间娶妻甚至生子……而且不止一次——我便感觉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一般,好不难受。
      师父始终没有归来——可是因为这些女子的关系?
      不是没有见识过梨洛的好色,甚至于不久之前我与师父的关系也不再仅仅是师徒而已——可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师父其实从未属于我,终究还是有些难受的。
      那女子匍匐在我身下,抓着我衣衫的下摆,额头磕在地面上,声音哀恸而执着:“清止,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你把梨洛还给我好不好?”
      她此刻的姿态,仿佛虔诚的信徒,三步一叩五步一拜,远涉千山万水终于到达我的脚下抚摸着我的鞋面——可是我从她眼中,看不到虔诚,我明白的,她并不是我的信徒,从她眼中我看到的是她不曾掩饰的、深深的妒忌与恨意。
      “还?”我想要冷笑,眼泪却止不住往下落,还?我从未等到过师父,我如何将他“还”给别人,我将他还给别人,那么谁又能将他还给我?
      真是讽刺啊。
      她伸手抚摸我的鞋面,将额头抵在地面上,近乎乞求:“清止,我求求你将他还给我。”
      求?
      她求我,我求谁?
      “梨洛?原来他以前也叫着这名字。”
      可惜我从未考虑过这一点,否则也不至于空等了三百年。
      我退后一步,缩回自己的脚,低头看着地上的女子,她抬起头看我,眼睛如星,额上沾着泥污,却掩不住她的面容。
      她一点都不像我。
      其实我明白的,梨洛心中从来没有我,他的妻子……当然不会像我。
      她的容貌艳丽,比之琥珀也过犹不及,套一句“人间绝色”也不为过。
      梨洛的前世与他一样,执着于皮相,执着于美色——我早该料到。
      “他的前世也叫梨洛吗?”我轻声一叹:“那么,你又是谁?”
      “我是他的妻子,”女子抬起头看我:“我叫伏玉,清止——你的确是清止对不对?”
      “你如何得知我的名字?”我不明白:“你怎知道我便是你要找的清止?”是否是从他口中得知——其实答案不言而喻,我与脚下这女子唯一的交集便只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的转世。
      “我先前不过只是猜测,而今却是确认无疑了——你的确是清止,是我要找的清止——”她抬起头看着我,满眼的哀痛:“我找梨洛找了将近两百年——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两百年?你今年年岁几何?”我凝眉:“你……不是人类?”而今我已经无法一眼看穿对面到底是人还是妖,但是人类的寿命有限,即使长寿,百岁也已经是到了头了,何况百岁老人也不该是这般年轻的模样——那么,对面两百多岁的伏玉自然不会是人类,至少不会是普通的人类。
      “我自然是人类,”她盯着我:“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亦是他唯一的妻子。”
      唯一?
      我低头看她:“据我所知,我师父他转生十世,有过三段姻缘。”第四段被我阻止得及,所以不算,可是即使是三世,也与我无关。当然——也就无所谓的“唯一”。
      伏玉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狠戾,但是很快便消失了,她低下头:“只有我一个,仅有我一个。”
      我看着她身上素蓝的衣物,身上没有半点明艳的首饰:“他已经死了啊——作为你丈夫的那一世的他已经死去了啊。”蓝色是寡妇色,虽然我对人类的习俗知之甚少,但是当年也曾穿过很多年的蓝色,这一点我倒是记得清的。
      说起来,当初我下世那一遭,也算是人间难得的长寿之人了。
      所谓历劫,便是将世人所当经历的,都经历过一遭,荣华富贵、穷困孤苦——无论好坏,尽数尝遍。
      尝过人世间的亲情眷眷,也尝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一世里,我唯独没有尝过的,便是情劫。
      十七岁守寡,受尽世人冷眼婆家刁难,后来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到最后长伴青灯孤苦死去,终寿一百零七岁,我也算是为那个所谓的“如意郎君”守了数十年的寡。
      然而,我从来不觉得那个人便是我所谓的“情劫”。
      说到底,那个人死得太早太草率,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罢了。
      看似忠贞不二,其实,不过是因为我懒——懒得再分出心神去理会其他的男子,因为无论如何,那些人都不会是我师父。
      之所以守寡,也并不是对那人有一星半点的情意,不过是因为于人世而言,一个“寡妇”的身份,行事要来得便宜得多。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伏玉,蓦然想起自己人世那一遭的遭遇,不由得有些感慨——或许对于伏玉而言,她也并不愿意守寡,毕竟在她心中,梨洛从未死去,只不过,在人世间行走,寡妇的身份,能够为她挡住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蹲下身子,缩短我与伏玉之间视线的距离,细细打量着她——我当年“死”去的时候的模样,我还是有印象的,作为一个人类来说,即使驻颜有术,但是毕竟也逃不过光阴的流转刻划,面上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的,可是我眼下的伏玉,即使刻意将容颜掩在暗淡的打扮下,依旧无法掩去她面容的姣好,肤色莹润犹如二八佳人,只有那双眼睛,是不是透露出一丝沧桑与悲凉。
      她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际遇。
      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属于师父的气息,比我遇到过的其他人都更甚——比蛇妖、琥珀更明显,比绯砚也更强烈——甚至,比之梨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想起她那一句话——
      “只有我一个,仅有我一个。”
      那句话里,有隐隐的狠戾……还有隐隐的得意。
      我心念一动——
      “梨洛与你的哪一世……是为你而死?”
      伏玉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又仿若无事,她抬眼看着我,眼神幽深:“梨洛在哪里?”
      我盯着她的面容,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然而她的表情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虽然她未必坦然,可是她却也并没有承认什么。
      我长叹一声:“那两世的姻缘……”
      我迟疑了良久,终究是说出口:“你手上……到底有几条人命呢?”
      谁能想到,眼前这娇滴滴的女子,或许手上早已经沾满了鲜血,作为她夫君的那一世的梨洛,或许是死在她的手上,后来梨洛后世牵上的姻缘,或许也是断在了她手上。
      她身上属于师父的气息那般强烈,她所拥有的绝对不仅仅是梨洛一世的元神,她的容貌到如今依旧姣好,她身上,绝对不止师父的一世修为。
      何况,她占据的……是师父最初的那几世,是后来的几世里,都比不了的。
      师父第一世的修为给了绯砚,第二世入了这困仙阵,第三世便是伏玉——然而伏玉的气息甚至在绯砚之上,那么我脚下的这“人类”女子,断然不会简单。
      她早已经不是人类。
      她已然是妖。
      采补之术,本来便是妖道不入流的术法,当她这样做时,便已然沦落妖道。
      沦落?
      我自嘲的一笑,什么时候起,我自己的出身,我都看不起了呢。
      即使始终无法成正果,我也始终未曾再度沦落妖道,我不明白伏玉为何却选择了妖道。
      人类是三界之灵,虽然最弱小,可是却只有一股高洁,妖虽然比人类强大,可是大多数人类,是看不起妖的——更遑论人类选择修妖。
      “梨洛……我的夫君,他是自愿的,”伏玉仰起脸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量:“后来——”
      后来怎么了,她却没有说下去,可是我似乎已经明了。
      伏玉看着我似笑非笑:“清止,其实你我都明白——换了你,你也会那么做的。”
      我当然明白,所谓的一切,不过是源于嫉妒。
      我想起妖怪们说起过,若是梨洛“自愿”的话,那么能得到的修为会更多,想来并不是无中生有,有这样的说法,必定是因为曾经有人见过这样的情况——梨洛曾经“自愿”将第一世的修为给了一方刚开了灵识的砚台,由此使得那砚台之妖三百年间,便有了千年修为。
      甚至于——梨洛曾经“自愿”与一人类女子交合双修,甚至到后来“自愿”成为那女子的炉鼎牺牲,使得那女子在短短两百年间,修为大为精进,甚至能与绯砚并驾齐驱,我估计就算绯砚真的与伏玉对上,胜算也并不高。
      我猜得到伏玉两百年里做了什么——她做的,亦如我此刻想做的一样。
      我想杀了伏玉。
      亦如她嫉妒得杀掉了后世与梨洛有姻缘的那两个女子一样。
      只可惜,我到底不是伏玉,这些事也不过是在我心内回转而已,如果我真的因为这样而出手,那么我与伏玉又有什么两样?
      妖道,我从来便不想回去了的。
      我从来不允许自己重修妖道。
      我打量着伏玉的时候伏玉也在打量着我,她突然笑出声来:“清止,其实你我十分相似。”
      “你此刻,恨不得杀了我吧?”她笑容明媚,饶是我自己也是女子,不由得也被她的笑靥吸引,她止住笑意,看着我,眼神晦暗不明:“其实,我也一直想杀你呢。”
      我摇摇头:“你我并不相像。”
      我闭上眼睛:“很多事情,我其实下不了手的。”
      像我这样的妖,想要修仙便先要修人,便是要使得我们明白,人类的性命如蝼蚁,却不是我们可以干涉的。
      人类自有命数,妖物想要修仙,便要先修出对人命的敬畏——所以当初我拍碎了那一个小泥人便惹得姻缘神那般不快——师父让我亲自下世体会一遭人世的不易,便是让我明白,即使人命微小,也不容践踏。
      虽然……就在不久之前,我再度拍碎了姻缘神一个小泥人,或许间接造成了梨洛这一世那个“妻子”的死亡——或许在表面上看起来,那女子是死在了蛇妖手中,然而她的司命簿上,只怕也少不了我的一笔过失。
      当然,那时候我只是气在头上而为之,那人的死虽然与我脱不了干系,到底不是亲手死在我手中,拍碎一个泥人与亲手杀死一个人类——毕竟不一样。
      我明白的,我从来没有伏玉那样的狠心。
      “清止,我一直都在找你,”伏玉看着我,眼神幽深:“清止,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恨?”我倒是笑了:“这个字,应该我来说吧?”
      我与师父相守数百年,可是我到底是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师父,而我脚下的这女子,却曾经得到过我不曾得到过的东西,我只要一想到师父曾经与她一道生活过,夫妻夫妻——夫妻之间的生活就算我没有亲身经历过,难道我便真的如酒神所说的那样全然不知吗?
      从来不是,我从来都是知道的。我也从来都明白,我与师父,永远不可能如同俗世的夫妻一般生活。
      我永远都是他的弟子,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改变,他的妻子,永远都不会是我——
      可是,却曾有那么一世,是我脚下这个女子。
      一个“自愿”,便足以让我心内掀起惊涛骇浪,就算就在不久之前我与梨洛之间曾发生过只有“夫妻”间才会有的行为,可是我明白,梨洛不是自愿的,何况,梨洛并不是我的师父。
      我嫉妒得想要发狂想要杀人——可是我到底是不敢的。
      一切,还是源于那个“自愿”。
      我想我的笑容一定是惨淡无比的:“他……跟你提起过我?”
      “是啊,”伏玉冷笑看着我,眼中的恨意加深:“所以,我才那么恨你。”
      我酸涩一笑:“果然,他最初那几世……还是有记忆的。”
      正是因为他还拥有属于师父的记忆,所以他的“自愿”才是真正能够伤我的利刃。
      他宁愿在人间娶妻,他宁愿与一个人类女子共度,也不愿意回去寻我,任由我在梨山,等到梨花盖满头。
      他沉沦于俗世,与一个人类女子有了这样的羁绊,怕是……早已经将我抛诸脑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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