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狐不归》颜杭

19、十九章 前尘往

　　不知过了多久，绯砚终于再度开口，只是他的手并没有松开，只是轻声絮叨着：“清止，真的是你，你是来找我的，你终于下界来找我了……对吗？”声音里，是满心的欢喜。
　　是的，欢喜，他的神情，仿佛真的等了我许久，仿佛终于如愿以偿——仿佛他就是我师父，仿佛等到我是件多么欣喜的事情。
　　这是我臆想中的、我等到师父时，我可能会有的表情。
　　我臆想了数百年，当我和师父再度相遇的时候，他可能会与我说的话，没想到，却在一个不可能是我师父的人身上实现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
　　稍稍地离绯砚的怀抱远了一些，细细打量眼前绯衣的男子，我现在才明白为何初见到他的时候便感觉亲切了，他那张脸，与师父的脸倒是有三分相似，除了那身红衣，他周身的气度也像极了我师父。
　　可是我知，他不是我师父。
　　我也说不清楚为何，这只是一种天然的直觉，就像梨洛即使他除了那张脸之外，完全不像我师父，可是我明白，他就是我师父的转世，因为他身上有我师父的灵魂；而眼前这个，脸和我师父相似，气度也和我师父一般的男子，我明白，他不是我师父，因为他身上没有我师父的灵魂。
　　所以即使他再像，也不会是我师父。
　　因而我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你不是我师父。”语气里，掩不住的失望，虽然，我也希望我师父是他，而不是梨洛。
　　绯砚一脸受伤的表情：“清止，难道你认不出我来了么？”
　　我细细打量着他，终究还是再度摇头。
　　绯砚似乎很难过，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抽回，任由他握着，听他细声说到：“清止，你可知——我等了你三百年、找了你三百年。”
　　三百年如同一个魔咒，我也曾等过一个人，等了三百年，所以我知道其中的苦楚，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他真的很像我师父，可惜却又偏偏不是我师父，我理不清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又为何说出那番话，心内不免带了一丝狐疑：“绯砚，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师父啊……”他闭上眼睛，似乎对我没用认出他的事实感到很失望，他微微低下头，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射出一抹淡墨色的光晕，他的语气带着怀念：“从我有意识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我是你的师父，我在等你，我在找你，清止……为何我等了你三百年，我还记得，你却已经忘却了呢？”
　　那语气那般熟稔，仿佛过去那数百年里与我朝夕相伴的人是他一般，我心内有两个声音在彼此拉锯着，一个声音说“你便信了他吧，你看他的神色不会有假”另一个却道“他不会是你师父，千万不要随便相信”。
　　我被心内那两个彼此争吵的声音弄得筋疲力尽左右为难，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见到绯砚的神色越来越哀伤越来越凄凉，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很揪心很难过，终究还是忍不住，把心内的疑虑倒出来：“绯砚，你说你等了我三百年，又说有意识时便知道我，可是我看你身上的道行足足有千年，那么你说的话岂不是前后矛盾？”
　　“不是千年啊，”绯砚一脸的不解：“我只有三百年修行，自我又意识的那一天开始，我便在找你，足足找了你三百年。”
　　三百年三百年，又是三百年，我隐隐觉得绯砚的三百年与师父的三百年有关，可是偏偏我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来。
　　正不知道如何才好，却听得身后传来马车辚辚的声响，随着一阵马嘶，我回头看去，却发现梨洛手上拿着马鞭，就那样举着不动，微微低着头，神色异常的严峻。
　　一看到他，我便想起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心也跟着抽搐，忍不住想要退后几步，却偏偏退到了绯砚怀中。
　　绯砚伸出双臂护住我，我看见梨洛的脸色似乎又阴沉了三分，刚想说什么，却又发现绯砚的身子在发抖，抖得异常。
　　我侧过头，看向绯砚，只见他脸上冷汗涔涔，似乎十分难受，我刚想问他怎么了，他却突然收紧了手臂：“清止，我们走！那个人很危险！”
　　“啊？”我正不解，还想发问，眼前却突然被一阵红光笼罩，身子跟着腾空，脚下虚无缥缈，唯一能支撑的力道不过是绯砚抱住我双臂的双手。
　　待得那抹红色自眼前消失，我方才能视物。眼前已经没有了梨洛，只有我和绯砚两个人，在一个我同样陌生的地方。
　　绯砚的手终于松开，一脸的心有余悸：“还好，躲过了，否则我真的怕会连累了清止你——清止，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他说着话，神情无比的郑重，仿佛是一种承诺。
　　“怎么回事？”我十分的不解：“他不过只是一个凡人，身上没有半点修为，为何你那么怕他……”
　　“我也不知，这只是一股直觉吧，总之我觉得那个人十分的危险，如果对上他，我只有送命的份，我死了不要紧，我不要清止你受我牵连，”他的语气诚恳：“清止，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他真的很像我师父，可是为何他偏偏不是我师父？我鼻子一酸，忍不住又落了泪：“绯砚，你到底是谁？”
　　我知道他必然还会回答说他是我师父之类的话，连忙打断他想要开口说出的话：“你知道吗，那个人，他才是我师父——虽然，我也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那个人，他真的我的师父。”
　　绯砚的面色突然变得异常之苍白：“不可能的，清止，你绝对认错人了——我才是师父啊！”他急切地握住我的手，一脸的认真，绝不似是在撒谎。
　　我抽回手，抚着隐隐作痛的额头，三百年……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眼前这人那么笃定他才是我的师父……头脑中光芒闪现，我连忙退后了几步：“三百年……是你吃了我师父的第一世吗？”
　　我只能这么怀疑，他这么笃定他是我师父，他这么以为他是我师父——是否是因为，他身上有我师父的元神，或者说——他继承了我师父一部分的记忆，那么，他是不是第一个伤害我师父的人？
　　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作呕，看着那一身红色也变成了别样的刺眼，仿佛那红色在我眼里是师父的鲜血一般，抬头看向不明所以的绯砚，心内忍不住叹息——如此像我师父的人，竟是如此血腥残暴的人吗？
　　我实在是难以相信，可是除了这个解释，我似乎也找不到一个更恰当的解释了，如此一来，也能很好的解释为何绯砚只有三百年修行看起来却像又千年道行——我看向绯砚的眼神突然有些难过：我……应该杀了绯砚，夺回他身上我师父的元神吗？
　　可是，要怎么做才可以……他那么像我师父，我如何舍得？更何况，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即使他只是三百年修行的妖怪，我未必都能应付得了，更何况他吸收了我师父的灵力，平添数百年修为，这样的他，我万万不会是他的对手的。
　　绯砚似乎并不知道我心内正在打着降服他的主意，只是一脸的不解：“你说什么第一世、什么吃？”
　　他一脸的无辜：“我讨厌血腥味。”
　　他不理会我连连退后的举动，上前握住我的手：“更何况，清止，我是你师父啊……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知，我在清止你心内是没有任何的缺点与血腥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想过用旁门左道的方法修炼，我知道清止你在天界，我想着要修成正果重返天界见你……我怎么会做那些令你不快的事情呢？”
　　他的笑容很是真挚，他的话语更是温和，他闭上眼睛，一脸的喜悦：“原本我以为，等我修成正果重返天界，或许还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找到清止你……没想到你却下界来了……真好。”
　　“清止，”他握紧了我的手：“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我们就在人界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不可否认，我的的确确又那么一刻的心动，我也曾臆想过与师父游走三界，做一对不受世俗干扰的神仙眷侣——可是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心动而已，因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神仙眷侣神仙眷侣，神仙……是不可能成为眷侣的，就像我和师父一样，所以若之前我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疑惑，怀疑或许是我错认了梨洛，怀疑绯砚才是我师父的话，那么这一刻我终于无比的确认——绯砚真的不是我师父。
　　我的师父，是不可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我的师父，对我向来只是师徒之谊断不可能有男女之情的。
　　而绯砚对我，我看的真真切切，他对我，不只是师徒之情，更是男女之爱。
　　想来真是有趣，我可以看透别人的内心，偏偏看不透师父的，所以绯砚他真的不是我师父，我有些失望，忍不住苦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为什么要扮作我师父？”我闭上眼睛：“我相信你是好人，你说过你没有害人我也相信，你说你没有害我师父我也相信，可是，为什么你身上会有我师父的元神与记忆？”
　　“清止，”绯砚一脸的无奈：“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我真的是师父。”
　　“我也希望你是我师父，”我忍不住落了泪：“可是，你偏偏不是。”我的师父转世，偏偏是那个一点都不像是师父的梨洛，上天对我，何其的残忍。
　　“清止，”他似是十分的无奈：“清止，你不信我没关系，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我想到梨洛，想到我和梨洛发生的事，忍不住落泪，感觉自己此刻很困很困，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不要去想梨洛，不要再想师父了，我应该离开了，我继续呆在梨洛身边，终究是会害了师父的……我看向绯砚，虽然他不是我师父，可是我明白他不会伤害我，那么，我是可以信任他的吧？
　　“绯砚，带我走吧，”我真的很累了，困意袭来，眼皮发重，可是那些话我却还是要说出口：“带我离那个人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他……好不好？”
　　身子很重，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我太困了，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无法理出一个头绪来，果然做人总是会有许多烦恼的吧，如果我只是一只狐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吧？
　　这样想着，终于再也无法维持人形，变回了狐身，意识也跟着混沌起来。
　　意识消失之前，最后的感觉是我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那人如同师父一般将我抱入怀中，抚摸着我的背脊，念着我的名字：“清止……”
　　他真的好像我师父，可是为什么他偏偏……不是我的师父。
　　他如此的护我信我，而我却要利用他的这一分信任……跟在他身边，找机会拿回属于我师父的那一分元神。
　　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好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