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狐不归》颜杭

14、十四章 出生天

　　我闭上眼睛，心内涌起一阵薄薄的凉意。

　　梨洛，他终究不是我师父的吧？

　　曾经师父是我的无法仰止的高山，无论何时，他都会挡在我面前，为我遮挡住一切风风雨雨，不会让我受一丝伤害。

　　而梨洛，却是一次次地把我推向最危险的境地——这样一个贪财好色、自私胆小的男子，真的会是我的师父么？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我整个人却是愣住了，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一动。

　　心已死。

　　哀莫大于心死——我此时此刻，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若梨洛真的不是我师父，我该如何，我又能如何？

　　我等了他三百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我的师父他转世了，可是他全然忘记我了，他全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全然不是我师父了。

　　忍不住便觉得眼角有些酸涩，想哭，却已然无泪。

　　我的软弱，已经无人在乎，那么何必要把那眼泪流出，不过是徒惹人笑话罢了。

　　梨洛他不是我师父，他不会在乎我是否会难过——他此刻在乎的，不过是他的命，不过是那一袋宝物。或许我的命，在他看来，还没有那些宝物值钱。

　　突然觉得一切都好像是一个笑话一般，我多年来的执着，原来竟是如此的可笑，我疯狂而执着的恋慕着我的师父，只是没想到会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

　　还来不及细想，身子突然被人撞开，我回过神来，见梨洛把我推到了一边，而方才我和梨洛所在的地方，早已经被那蛇妖喷出的毒水侵蚀，污浊不堪，满是腥臭。

　　我忍不住便想吐，只是什么都吐不出来——仙人少食，何况今日梨洛与那黑寡妇共餐之时，并未叫上我，所以此时我也只是干呕而已，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吐出来的。

　　稍稍回神，便听得梨洛轻轻一叹：“没想到仙人这般无用。”

　　我抬眼看他，见他一脸惋惜：“可怜我还没娶妻呢，居然要在这样的地方枉死了！真真是冤死了！亏我还以为跟着个神仙游历人间便有机会饱览人间美色……谁知道这神仙一点都靠不住！”

　　“你不是仙人吗？”他看向我，依旧还是一脸的嫌弃：“怎么这般无用，看来我真不该相信你跟你受苦的。”

　　我闭上眼睛，不想去理会他脸上那些足以刺痛我的表情：“我说过，我会护你周全，我不会让你死的。”

　　“说得倒好听！”梨洛冷笑：“你自身都难保还说要护我周全，原本我以为你毕竟是仙人，跟着你或许会好过一些，没想到反而被你所累！”

　　“你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梨洛继续冷笑：“还说要护我！你这分明是要害我的对吧？没想到我一世英明，居然是被你害死的！”

　　他语带指责，我不想理会，轻轻睁开眼睛：“我说过我会护你便会护你——我不是你，我从不说假话。”不过是一句话，却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纵使我再任性，可是却从未欺瞒于师父，可是师父却骗了我，害我一个人在梨山等了他整整三百年。我一直以为，师父不会骗我的，可是他终究还是骗了我。

　　“即使我死了，我也不会让你死的，”不想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我再度闭上眼睛，语气坚定：“我从没有骗过你的……师父……”

　　说着话，我不再看向梨洛，将手中的剑平放于眼前，若有所思。

　　师父本身修为便已经足够强大，所以向来是无需借助于这些外力的，所以虽然这剑是天帝赐予师父的，然而剑的主人——其实却是我。

　　师父很早便将霄灵剑送与了我——只是，当初与师父一道的时候，降妖伏魔这种事情，向来是由师父出手的，我只需在一旁看着就好，因此这霄灵剑一直都是等同于无物的，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这把宝剑，任由它与其他宝物一般，被废弃蒙尘。

　　所以一开始梨洛收拾那些东西的时候，我也并无多大反对，我是真的忘记了这把剑是属于我的的，或许是因为我心里一直认为梨山的一切——包括我，都是属于师父的，因此我的东西，自然也是师父的东西，不管梨洛要带走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阴差阳错之下，让梨洛把属于这把剑带了出来，阴差阳错之下，帮了我们一把——如果此刻，没有这把剑的话，我想下一刻，我和梨洛必死无疑。

　　可是既然有了这把剑，那情形自然是大不一样，借助外力，虽然算不上如虎添翼——但是能拖得住一点时间，让我和梨洛逃跑，那还算绰绰有余的。

　　眼见着蛇妖和黑寡妇就要再度欺过来，我知道我没有继续思索的余地了，心一横，便咬破了手指，将自身精血滴上剑鞘。

　　宝物认主，却被我废弃了那么多年，唯有这样，才能唤醒宝剑的灵气，才能让宝剑再度为我所用。

　　随着我的血滴上，宝剑慢慢的发生了变化，原本只是一把由宝物镶嵌而成的剑身慢慢放出了光华，金色的光芒刺得人眼睛发疼，然而我却并没有闭上眼睛。

　　我要伺机而动——剑是集天地灵气珍宝而成的宝剑，本身灵力便足够惊人，何况这剑又不是凡剑，天帝、上神用过的剑岂是凡品？

　　而此时，我眼见那宝剑的光华灼得那两个妖物睁不开眼——就是此刻！我明白机不可失的道理，所以轻轻将宝剑从剑鞘之中拔出……

　　屋内光华流转，被尘封数百年的灵气随着剑的出鞘而四散开来——

　　这灵气对于仙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但是对妖物来说，却是足以伤及根本的东西，那两只妖物的修为本就不高，抵抗这灵气自然有些艰难。

　　因此，我看到她们对看了一眼，面有不甘之色，却还是退开几步。

　　我眼珠一转，知道即使宝剑在手，强撑着下去对我反而不利——谁叫我修为不济呢，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走为上策。

　　因此我不再理会那两个妖女，回身拉过梨洛，便要翻窗户逃跑。

　　好在梨洛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大的意见，乖乖地跟我走了。

　　只是我似乎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能力——我原是要提着梨洛“飘飘然”飞走的，可谁曾想到，我们刚出了那窗户，便很干脆的落到了地上！

　　果然是我太乐观了——全然没想到自己此刻的修为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差许多！不过是多浪费了一滴精血，竟害得我连带着梨洛逃跑的力量也失去了！

　　当然，和梨洛此刻只是肉体凡胎有关，与他执意要带着的那些重物有关。

　　明明此刻心里没底，偏偏我却突然很想笑。

　　坠落的时候，梨洛先落的地，然后那一大袋东西再加上一个我，就那么砸在他身上，把他砸得呲牙咧嘴的——突然就觉得心内生出了一种报复的快感来。

　　谁叫这梨洛总是毁坏我师父的形象来着！他活该！

　　如果这一砸能把我师父砸回来了，倒也是一件好事——虽然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可是我就是见不得梨洛那一副欠揍的模样，可惜碍于那张和我师父一模一样的脸我舍不得揍他，这一次就当是教训他好了。

　　想着想着，我却真的笑出声来了，看梨洛狼狈的模样，我是真的很开心。

　　“喂！”倒是梨洛不满了：“你笑够了没？”

　　我不理他，继续笑得没心没肺，直到笑得落了泪——只是没由来的，便觉得难过，或许这便是人类说的乐极生悲吧，梨洛越是可笑，我越是觉得伤感，因为他越是可笑，越是证明……他不是我师父。

　　我的师父……他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看梨洛这样子……或许他真的回不来了。

　　于是心内的伤感更盛，忍不住便揪着梨洛的衣摆嚎啕大哭。

　　我的师父……或许真的回不来了。就算梨洛真的找回了元神忆起了往昔，他终究也不再是我的师父了。

　　执着到了最后，终究演变成了这样的悲哀，或许，我真的不应该那么执着，或许，我真的应该离开了。

　　可是……我能放下那执着吗？若放下了，那我还我吗？

　　----------

　　哭到最后，终于无声。

　　梨洛很奇怪地任由我趴在他身上哭，身子僵硬，一动不动的，真的很不像他。

　　不过我也只是有一点点疑惑而已，因为他终究还是抬起手，然后把我推到一边。

　　他身子发烫，全身肌肉紧绷，一脸绯红：“男女授受不亲不亲……你这样……你这样是不对的！”

　　我白了他一眼，起身拾起掉在一旁的霄灵剑——若是其他仙人看到我随随便便把这宝剑扔地上，准会过来好好训我一顿的，好在，此刻身边除了梨洛之外并无其他人。

　　也不对，还是有“人”的——

　　我轻轻一叹，看向身后的蛇妖和黑寡妇，此刻她们都收回了真身，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神情忽明忽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心中的防备又起，却突然听到那黑寡妇笑了。

　　“啧啧——”她不怀好意的看了我一眼，转向蛇妖：“我们如此辛苦，人家却在那里柔情蜜意，啧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继续开口：“原来有人想做那黄雀儿——坐收那渔翁之利啊……原来这就是仙人？和我们这些妖有甚区别？不都是一样魅惑人心，伺机吸食人类精血的么？”

　　我见她又拿我和她们比较，不禁有些怒，却也不好说什么——何必与她们解释呢！她们如何懂得我对师父的感情？

　　那蛇妖看了我一眼，嘴角轻轻上扬：“原本我还有些忌惮于你的，这下看来你的修为不过如此，我差一点又被你唬过去了！”

　　她说着便发了怒，我知她是想起了上次我诓骗她的事情来，虽然觉得侥幸——可是眼下断断不是得意的时候！

　　那蛇妖一脸怒意地向我袭来，我退无可退，只好提剑而起——剑身光华流转，每次挥毫间，便带起一阵强劲的灵力向那蛇妖袭去，虽然此刻我修为不济，但是宝剑在手，只要我招招击中，对付她们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上天似乎容不得我这般幸运，我也低估了那蛇妖的修为——她身形灵活，堪堪避开我的剑气——再这样下去的话，我迟早会被拖住直至将修为耗尽！

　　必须速战速决！

　　我打定了主意，索性收回了剑势，停下来，昂首迎向蛇妖与黑寡妇：“原本还念着你们修行不易，想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偏偏你们不知好歹——不如你们一起上吧，省得我费劲！”

　　“你又想诓谁呢？”那蛇妖却堪破了我的伎俩一般冷笑，随即看向黑寡妇：“你对付她，我对付地上那人！”说着，她眼睛看向梨洛的所在。

　　我心中大感不妙，却强忍出笑容：“真是不自量力——我不过是以退为进想放你们一马的，没想到你们这般不知好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提起剑，指向黑寡妇：“她的主意倒是打得精——推你来送死，她自己得到我师父的肉身修为大增——只是可怜你了，受死吧——”

　　我说着便要欺向前，一边不忘继续挑拨离间：“原本我师父已经是你的猎物了，不过你就快要死了，所以看样子你是没福气享用的了……这就是人类说的‘为他人作嫁衣裳’吧？你辛辛苦苦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结果却是给那蛇妖钻了空子——也罢，既然你这么笨，我就成全你，让你留个全尸吧。”

　　我说着话，剑势不收，全然不理会那黑寡妇，剑势直直向正朝着梨洛扑去的蛇妖而去，以我一人之力对抗这两人，我是没有胜算的，我只能赌……赌妖怪们之间的彼此忌惮，赌她们会因为利益不均而分道扬镳反目成仇——果然，我的话似乎触动了黑寡妇，她并没有因为我留了空门给她便朝着我而来，反而是向蛇妖的方向飞去，生生止住了蛇妖的攻势。

　　“你干什么！”蛇妖似乎很不耐，索性和黑寡妇打起来——机不可失，我连忙寻到她们的弱点，手中的剑气不停，堪堪向她们袭去。

　　那蛇妖的修为果然在黑寡妇之上，两人同时被我的剑气所伤，黑寡妇元气大伤蛇妖却避开了，好在，她也受伤了，这样我便稍稍安心了一些。

　　“所谓同谋，不过为了同一个利，”我笑：“这样的同谋容易结成也容易分开——归根结底，不过仍是一个‘利’字作祟罢了。”

　　“此刻你们已经为我所伤，”我看向她们：“你们也见识到我手中剑的厉害了吧？还要继续打吗？”

　　“当然！”蛇妖并未发话，黑寡妇却急急开了口，拉住蛇妖：“我们一起对付她。”

　　说着便要向我袭来。

　　还要结盟？我看了蛇妖一眼，见她心生退意，还有一丝迟疑，再度咬破手指，将自身精血滴至霄灵剑剑身之上——

　　这一次，剑气的威力较之先前更盛，那黑寡妇原本就已经为我所伤，此刻自然不在话下，轻而易举的便被我消灭。

　　剑气依旧不停，堪堪向蛇妖袭去，那蛇妖看了梨洛一眼，终究还是闪身离开。

　　得救了……我身子瘫倒在地上，看着身后华丽的客店随着它的主人的死去而慢慢颓败下来——这客店本来就是黑寡妇的妖力幻化出来的，此时黑寡妇已死，原本施于上边的幻术也跟着破灭，变成了几件颓败的、满是蜘蛛网的破屋子。

　　我看着那蛇妖的身影消失，全身的力气终于再度消散——幸好我再一次把她给骗过了……如若不然，她要是硬撑的话，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后果不堪设想。

　　我死了不要紧……师父，断不能在我面前出事……否则，我将如何自处？

　　这三界间，除了师父我不曾欺瞒之外，其他人……我不在乎。

　　身子突然变得无力，似乎是身体也知道我们此刻已经安全无虞，所以疲惫一波一波袭来，我终于忍不住倒下。

　　回头望去，梨洛又在清点着那些宝物，我艰难地想要爬向他，可是他却不肯从那些宝物之中分一眼给我。

　　陷入黑暗之前，我只来得及挣扎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我说过，即使我死，也要保你无虞……师父……”

　　只可惜，没有人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