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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7章 ...

  •   不过半天功夫,整个小县城里就传遍了消息,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县太爷让个花魁娘子拿琴弦给勒死了,舌头吐得老长,跟吊死鬼似的。

      而最离奇的是,这犯了人命案子的花魁娘子竟消失无踪了,不仅青楼欢场里没有,整个县城都被翻遍了也没被找出来。

      长安他们所在的客栈自然是要被搜查的,可人人都知道楼上住的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虽生得好,但毕竟也是个男的,又病得起不来床,哪里装得来花魁娘子--县里几个有名的大夫都众口一词地如此表示,捕快便只能悻悻离去。

      等人都走干净了,那脸色惨淡得跟灵幡似的病人就躺不住了,捂着肚子呲牙咧嘴地叫道:"你娘的这是什么作死的药,可疼死我了!"

      长安觑了他一眼,素来表情寡淡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忍俊不禁来,声音却仍很平淡:"我师父给的,虽然疼些,但能极快地让伤口收敛结痂,万一他们真要查验,总不能让人发觉你身上的是这两天的新伤。"

      君清在床上蜷到一半,闻言便不动了,问道:"你师父?"

      长安"嗯"了声,并没有多做解释。

      君清倚在床头,身子弓得跟虾米似的,鼻子里哼哼道:"看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就知道你师父也没什么能耐。"

      长安难得缓和的神情便又一点点沉下去:"是我学艺不精。"

      君清嗤之以鼻:"怎么不说是你师父教得不好?"

      长安低头静静擦拭着手中剑,许久才轻声道:"因为他死了,没法教我了。"

      君清便不说话了,过了会,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笑起来:"死得好!谁能不死呢?早点死了就省得看着这肮脏世道,更省得眼看你这蠢徒弟以卵击石不得好死!"他笑得眉飞色舞,简直让人觉得他是真心以为见阎王是世上难得的一件好事了。

      长安默然半晌,从贴身处摸出一个褪了色的丝绸荷包,又从里面取出几张发黄的纸片,一番挑挑拣拣,最后递给君清其中一张,低声道:"这是别人给我的,是那车上的徽记。当年君延既死在京城,你就去那附近找找吧。"

      这时节,凡是被重刑处死的人犯或是深宫豪门之中因各种说不得的原因丧命的人都是不许亲眷收殓尸身的,只能分散着抛尸到深山或荒野里头,而每一辆运尸首的车马上各有不同的标识,若不跟着确定标记的车寻去,恐怕要在深山老林里找上一年半载才能遇见弃尸之处,更别提京城这种死人多、抛尸地也多的地方了。

      君清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几乎是有些木然地接过了那张纸,先看了看上面的图案,又抬起眼来瞧瞧长安,最终目光落到他手里那一叠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纸上,怔怔看了许久,喉咙里忽然发出似哭似笑的一声叹息,手慢慢垂下去,手心的纸失了依托就飘落到地上。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眼神有点发直,半天才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来,哑声道:"我要它做什么,君延死在哪关我什么事。"

      长安有点纳闷地瞅了他一眼。

      君清依旧低着头,手慢慢地握起来,气力不济似的轻声笑道:"他说士为知己者死,他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啊……"

      长安看着他靠在床头上安静地仰起脸,那双漆黑的眼珠没有焦点似的望着虚空中的什么,总觉得虽然他的眼眶是干的,却像是在哭似的。

      君清向来是恨不得一句话功夫就能把各种情绪转上好几遍的货色,可在他那喜怒无常的脸上却是第一次出现这样仿佛刻骨的空虚和悲凉。

      长安待要劝上几句,却见他已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难得平和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淡淡说道:"我从小是读着他的手记长大的,世人只知道他是个铸剑的名家,却不知道他其实饱读诗书惊才绝艳。他说自己生性乖僻,半生畸零,可毕竟……这世上有侠客,有义士,有公卿王侯,却难得有这么个孤高自矜不染纤尘一如谪仙般的人物……"

      长安并不很明白,也很难想像素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君清居然也会用这样的溢美之词来赞颂一个人。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便见君清转过头来,有些迷惑般问道:"可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为了个外人赔上自己的命,也赔上后辈子孙的命呢?难道只有他的知己贵重,我们这些和他血脉相连的后人就活该死了?"

      虽是问话,但君清也并未期待答案,仍不吐不快似的自顾自说道:"我那妹子,离六岁生辰还有五天的一个再乖巧不过的小孩子,平日里哥哥长哥哥短地围着我,爹爹夸奖我字写得好时她比我还开心,我犯错被罚时她哭得比我还惨……你说,这么个小娃娃,究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值得被判了腰斩,连临断气的时候还要看着自己的爹娘也被血淋淋地斩成两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下去:"你不知道,其实那天我还没有走,我和安伯就混在人群里看着。我看着我爹娘和妹子一身的血,疼得在地上爬,而那监斩的官儿就站在上面笑……"

      长安无言以对,却蓦的想起君清一遍遍和他说过的,帮他报仇,等仇人死光了便杀了他。

      长安想,若是换成自己,大约也会恨吧。恨那些仇家,恨这脏污的世道,也恨那些似乎没有做错什么却生生将自己一家逼入了死地的人。

      而他,是当年那个叫做长安的人的子孙,这样的仇恨让他来背倒也没什么错。

      长安向来是个想得开的人,而自从抚养他的婆婆和教他本事的师父都死了之后,他就更没什么想不开的了,现在既然知道了事情的始终,便觉得只要能把该报的仇都报了,引颈受死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了。

      想来想去,反倒觉得君清这半辈子过得挺凄惨的,自己虽然报仇的希望也很是渺茫,但至少还知道仇人名姓,也算有个盼头,而君清呢?虽也有仇人,却连名字都弄不清楚。一辈子就靠着模模糊糊的仇恨和愤怒活着,这日子过得得有多憋屈。

      这样一想,长安便觉得君清那种疯疯癫癫的性格很是理所当然起来。
      就听君清又低低地说道:“那监斩官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我爹娘妹子临死的样子,我也一辈子都记得。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也受一遍我家人受过的罪,我要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君清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有些木然,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有那么一瞬间,长安觉得好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然而,下一刻,君清就扑哧一声笑出来,声音也懒散了几分,笑道:“你说好不好笑,君延写最后一篇手记的时候已经自知将死,便在手记中嘱付让子孙后代放下仇恨。他觉得,世间万物盛衰荣枯皆有定数,不过早晚际遇而已,又如流水,一旦逝去便永难挽回,与其为逝者伤怀愤恨以致荒废自己人生,不如尽情享受当下未逝之景。”

      长安点点头,道:“君延前辈很是看得开。”

      君清便又笑:“可是你看,我家人的死状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看山水,山水中掺着他们的样子,我看花草,花草里也是,就算是照照镜子,在里面看到的也还是那副场面。这可叫我如何享受?”

      他并没有指望谁能给他回答,但没想到长安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道:“我师父临死的时候才告诉我我的身世,他说不希望我被父祖辈仇恨蒙蔽了双眼,所以这些年来对过去的事情一字不提。”

      他有些迷惑般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整理思路:“他说,想让我决定自己该走哪条路而不是把老辈人的恩怨强加给我,若我决定只做我自己,便把那些仇家的线索烧了就好。可是,我没见过父母、祖父母,我唯一的亲人是小时候抚养我的婆婆,然而婆婆让人杀了,我最敬重的人是师父,可师父也因为那些事郁郁而终……”

      似乎极少长篇大论,长安的声音有些不确定:“我不知道几十年前的恩怨和我究竟有多少关系,但我觉得,如果我无法放下仇恨的话,并不是为了替早已死去的人感伤不平,而是因为……”他停顿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续道:“因为我心里实在太过痛苦。”

      所谓放下仇恨谈何容易。因为,要为之复仇的并非仅仅是逝去的人,也同样是在一无所知之间便被粗暴地更改了轨迹的自己的人生。

      君清难得安静地听着,末了,脸上露出一点仿佛释然的笑意来。

      然而,正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长安突然脸色一变,将他往床上推去,同时反手抓起桌上的重剑。

      几乎就在同时,房门无声地开了,轻微却森冷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丧尽天良的罪人子孙居然也有这么多道理可说……呵,我简直要为你们鼓掌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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