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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金屋藏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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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自广渠门一战已半月有余。明兵将领袁崇焕虽节节血胜,迫使清兵败退数里至北京城郊南海子附近,却自知皆为侥幸不可得,亦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断不可再贸然出兵。
因乾清宫里,袁崇焕、祖大寿、何可纲诸人进谏了崇祯帝,向他痛陈利弊,分析时局。三人口干舌燥说了老半天,崇祯却倚在九龙宝座上昏昏欲睡。
祖大寿本就性子最急,这些时日在京城也听到不少关于污蔑袁崇焕他们三人私通皇太极的流言,如今看崇祯对他们的态度,心中着实凉了一大截。遂独自生着闷气,垂手甩袖不再言语。
袁崇焕虽不及祖大寿反映激烈,却也是暗中怅然,面露愠色;独何可纲一人仍斗志昂扬地慷慨陈词,誓要救大明朝廷于水火。
崇祯近侍太监王承恩察觉到异样后,忙在崇祯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崇祯这才恍然乍醒,只听得何可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所以皇上,臣等认为需合两方兵力之后,方可与清兵做最后决战。”
崇祯直起身子,端坐于宝座正中,虽有断章取义之嫌,却是一语中的:“何爱卿的意思是……暂不发兵?”
何可纲躬身道:“正是。”
崇祯忽地一笑,随手拿起桌案上的几本奏折,含笑说:“知道这是什么吗?”
何可纲面露难色,只能尴尬地摇摇头。袁崇焕与祖大寿二人却是面不改色地垂手立于殿上,不知崇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崇祯神色一变,再不见半分笑颜,厉声说:“这是这半个月,北京城郊各县地方官员呈上来的奏折,每一本都是数百条人命!”说着,扬手将折子往三人面前的地上一扔,起身吼道:“现在你们告诉朕,还要那野蛮子屠多少城才肯出兵?”
崇祯此时的心急与三方面脱不了干系。第一,本性使然,当年的崇祯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处事难免刚愎自负,急于求成;再加上受清兵不断滋扰,现又被兵临城下,要做到处变不惊,着实不易。第二,缺乏对袁崇焕的信任,怕被其取而代之;兵书有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切莫给了位子不放权,或放了权又管东管西,束其手脚,更不能用人前不用人后,崇祯恰是处处落实,难免与袁崇焕之心越离越远,再加上袁本身亦是居功至伟、傲视万物,君臣之隙,端是越来越深,越深越疑,如此环环相扣,因果相生。第三,崇祯作为一国之君,考量、眼界自是与只管上阵杀敌的将帅不同,粮草、兵马、银两、百姓安危、军心民心……他样样需顾,若是任由清兵垂兵城郊,人财物的挥耗权且不说,光是“民心”这一条就足以动摇朝廷之根本,端是袁崇焕私通外敌的名声也让人不得不防呐。因说,这崇祯怎能不急?!
祖大寿心直口快道:“皇上,臣等不是不出兵,只是需等关宁步兵与大军会合,方可决战,此战才有胜算!”
崇祯冷嘲道:“等?总兵高枕无忧当然等得起,可朕的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刀山火海,他们等得起吗?”崇祯忽地一顿,定睛看向袁崇焕:“还是说,袁督师等的另有其人?”
三人登时一惊,莫不猜到崇祯说的正是民间广为流传的通外之事,这等罪名一旦落实,怕是九族之内具无活口。
袁崇焕心中更是悲愤交加,他这一生劳劳碌碌,战功赫赫,几经沉浮,无不一心为国,正可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岂料到,最可怜的不是白发生,而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时间,竟险些老泪纵横。
袁崇焕长叹了口气,缓缓跪了下来,惊得祖大寿登时一愣,见何可纲默言照做,方膝盖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袁崇焕身后。只听他开口道:“老臣这一生纵横疆场,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几次死里逃生,心中无不想着君恩,念着大明,不求名垂青史,但求无愧于心。皇上乃盛世明君,老臣也绝非苟且鼠辈,如今却遭小人谗言,害我君臣疏疑,欲毁我大明胜战在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上要老臣出兵,臣岂敢不出,只是还请皇上看在老臣征战多年的份上,许臣打了这一仗,便告老还乡,以保晚节清明。”
袁崇焕这番话,可谓闻者伤心,听者落泪,与事者更是心寒不已,端是崇祯也信了三四分,声势不由地弱了许多,抬手道:“袁督师言重了,朕只是要你出兵,还乡的事以后再说。”言罢,便匆匆进了内殿。
袁崇焕在祖大寿与何可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三人缓缓向外走,袁之神色已与方才有了霄壤之别。
不明所以的祖大寿急道:“督师,您这一还乡,岂不正着了那皇太极的道?还担了这莫须有的罪名?幸好皇上还不算太糊涂。”
何可纲心中虽不认同祖大寿的说辞,却差多不也是这个疑虑,因并没有开口反驳,只专注听着袁崇焕的回答。
袁崇焕双眸一眯,告老还乡?他可从没这么想过,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崇祯便急得忙改了口,足见这大明少了谁也不能少他袁崇焕啊!跟他斗,小皇帝还差得远呢。
可面对自己的部下,袁崇焕又不能说的太明,因叹了口气,只道:“年纪大了,告老还乡也是迟早的事。与其让别人下了套,背个骂名灰溜溜地回去,倒不如自己老老实实地请辞,还能说是衣锦还乡。”
祖大寿打抱不平道:“哼!想督师一生为国,立下战功无数,这次又解了京城之围,可到头来还是被人三言两语就蒙住了皇上的眼,真是叫人心寒呐!”
何可纲插话道:“皇上也只是一时被蒙蔽,总有一天会查明真相,还督师一个清白。”
祖大寿斜了何可纲一眼,三人正走到东华门附近,人多眼杂,一时便住了口。
一路上,三人各怀心事,再无他话。
寒风萧瑟,冷月朦胧。
北京城郊清兵营里,众贝勒刚从一顶黄底画着银灰色巨龙的帐篷里出来,三三两两地消失在各自的帐篷去处。多铎则随多尔衮一道进了正白旗帐篷。
由于是行军住所,帐内设备较为简陋。一掀帘,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挂起的军事地图,图下铺开一张约三尺长的矮凳,凳上铺着一条棕色的貂皮,中央放着一块四方的小矮桌,供着茶水、点心;往东是一扇水墨屏风,屏内只有一张简易的楠木床。
多铎与多尔衮此时正坐在外面的矮凳上。多铎提起青瓷茶壶正欲倒水,一晃,竟是空的,恰巧这时帐里进来一个小兵,多铎便喊道:“再去煮壶热茶来。”
那小兵低着头,默不作声地上前接过多铎手中的茶壶,便退了出去。一刻钟后,却端着两杯茶垂首而来。
多铎正跟多尔衮聊天,也没在意那小兵送来的是方才的茶壶,还是新沏的茶,看都不看一眼地接过便大口喝了下去,登时一愣,扑地一声,将口中茶水全吐了出来,喊道:“这什么茶?怎么这么咸?”
抬头只见那小兵立在多尔衮身后,正嬉笑着看自己,而多尔衮却气定神闲地品着新煮的大红袍,可见他非但知情,还知自己这杯是好茶。
多铎也咧开了嘴,全然没有半分恼怒,反而起身欢喜道:“沛菡?你怎么在这?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又变漂亮了。”
原来这送茶的小兵,正是沈沛菡。沈沛菡玩笑道:“方才喝了那么多盐,嘴巴怎么还是这么甜啊?”
多铎憨厚地一抹嘴角,谁说甜了,现在舌头还是咸的呢,不过心中却是极喜,接过沈沛菡新递的一盏茶漱过口之后,方道:“我说哥怎么一没事就爱往营帐里钻呢,原来是金屋藏娇。”
沈沛菡面色一红,低头道:“你别瞎说,我不住这里。”
多铎乐道:“哎呦呦,我才说什么了,就把你羞成这样,哪天要是真做了嫂子,还不见我这小叔子了不成?”
闻言,沈沛菡越发地无地自容,只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或者让多铎钻进去。正难堪着,却听多尔衮又道:“谁遇到你这小叔子不头疼?”
多铎一听,靠着多尔衮急说:“哥,你这是承认了吧?”
沈沛菡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她从没奢望过可以做多尔衮的妻子,但是如果真有这种可能,她也不愿错过。
多尔衮却默默品着茶,任由多铎虎视眈眈、巧语花言,只是眸心不经意间闪过一道亮光,似流星,耀眼而短暂。
沈沛菡本就没有期望,自然也没有失望,况且多尔衮的答案还是沉默呢。沉默就代表有千万种可能,不是吗?因岔开话题道:“对了,大汗今天找你们说什么了?”
多尔衮放下杯子,正色说:“只可智取,不可强夺。”
沈沛菡点点头,理解说:“那你派去明朝的那个密探呢?”
多铎见这两人神色皆已无异,便也放弃了方才的玩笑,专心听着多尔衮的话:“她还在崇祯那里,近日送信说崇祯越来越不信任袁崇焕了,只是……还缺少致命一击。”
多铎道:“什么致命一击?”
多尔衮解释说:“现在明廷告急,崇祯对袁崇焕是依仗多于猜忌,因而还会派他出兵,这个‘反间’就是失败的。”
沈沛菡默不作声地点点头:确实,现在他们需要的是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这又会是什么呢?如何才能让崇祯彻底放弃袁崇焕呢?史书上难道没有记载吗……
三人正商议着,忽听得外面一阵吵嚷,掀帘看时,只见有十几个值班的步兵弯弓拔剑,矛头皆指向中间的莽古尔泰与豪格。再一细看,原来是这两人一人手里擒着一个小太监,瞧着那着装,竟是明廷的官服。
沈沛菡怕身份暴露,只在帐外探出一个脑袋,多尔衮与多铎走上前去一问,才知这两个人一个叫杨春,一个叫王成德,是明朝京郊负责养马的太监,见这边有营火,便偷溜过来探查情况,没曾想却反被巡夜的清兵抓个正着。
莽古尔泰将杨春一并交于豪格,与多尔衮兄弟一道往皇太极帐里禀报。待豪格安置好那两个俘虏,便也匆匆赶往皇太极营帐,可路上却出了一点小插曲。
正值寒冬腊月,夜里又黑又凉,清兵安营处虽设有不少点营火,可在茫茫黑夜中,无异于杯水车薪。
从俘虏营出来,豪格正走在多尔衮营帐后的背光处,忽见一士兵偷偷摸摸地溜过两营之间的夹缝,蹑手蹑脚地往马棚走。
眼下正值两军交战的相持关头,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一方败北,豪格自当不能松懈,也不愿打草惊蛇,便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那小兵挑了匹黑骏的汗血宝马,翻身一跃而上,登时一双朱红色的绣花马靴便从黝黑的马腹上凸显了出来,豪格心下一惊——是个女人?!再往上瞧,腰肢果细得不盈一握,娇俏的面容虽遮在低低的帽檐之下,可白皙的肤色却极好地显露出来。
朦胧月色下,这样一个策马而立的窈窕女子,多像一个人呐!豪格竟不由地脱口而出:“……沛菡?”
那小兵先是一惊,而后一愣,忙别过脸去,跳了马便往暗处跑。一口气跑出数里地,再一回头,却见豪格依是跟在身后,只听他喊道:“沛菡,别跑了……我不追你了。”
小兵这才停住脚步,一面大喘气,一面暗暗留意身后的动静,听得豪格也收了步子方才安下心来。
豪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娇小的背影,自从那日雨夜一别,他已经好久都不曾见过沈沛菡了,心头所有的委屈、寒凉早已被时间冲淡,化作寸寸相思,再一次吞噬过他的心头。被猜疑、被误解他都认了,他没有姿态生闷气闹别扭,甚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在她面前,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臣服者,是战俘、是奴隶,任何情绪出生的那一刻若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他只能自己消化排遣,无论喜忧。
收回思绪,豪格解下身上的金丝软甲,温声道:“这是金蚕丝和千年藤枝混合而成的铠甲,刀枪不入。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可刀剑无眼,这个你穿上,我才能放心。”
小兵登时一愣,心思百转千回,却依旧背着身不言语。
豪格暗自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我也怪自己,为什么当初把你带进宫的人不是我……倘若是我,你就会时时为我挂心、为我开心,刻刻呆在我的身边,连行军作战也不例外……现在想来,十四叔真是好福气。”
小兵心头一颤,身份暴露了吗?不行……不能再拖延下去,因捏着嗓子细声说道:“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豪格此时正犹自伤神,端是没注意到小兵声音的细微异样,因默默放下金丝软甲,转身信步走去。
待脚步声远去,小兵这才急松了口气,捡起地上的铠甲,确是个好东西。迷离月色下,那张美得动人心魄了面颊终于从帽檐下露了出来,可不正是十四福晋李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