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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雨夜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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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酉时四刻,天就蒙蒙暗了下来,西边阴冷冷噬过大团鼎厚的黑云,不多时,便如黑狗吞日般吞了大半个天幕。
沈沛菡抬头望了眼天色,瞧着该是要下雨了,因管花影要了把油纸伞,提了食盒便匆匆往旧院赶。
路上,端是一副愁容花面,心里寻思着,倘若这小公公真的是太子李溰,那她是该把人直接交上去?还是另有一说呢?若是交,万一李溰也一口咬定是多尔衮放的人,那岂不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所以,当下之计,是应先探探李溰的口风,看他是否知情,再寻计策。
打定好了主意,沈沛菡推开破落的屋门,登时一愣——人不见了?!忙翻过朱扇门,往门后瞧去,却依是无人。
天幕突然白光一闪,跟着炸起一片响雷,惊得沈沛菡双臂一麻,食盒落了一地。心中又怕又悔,又哀又凉,如果豪格是私放李溰、陷害多尔衮的主谋,那她无疑就是共犯!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三餐相对,她居然一点察觉都没有,她是猪吗?!心头登时一颤,慌忙朝门外跑去。
正跑到凤凰楼,见多铎一行人正骑马从大清门而来,沈沛菡忙拦在多铎马前,急道:“十五爷可见过一个腿脚不太灵便的小公公?”
多铎见沈沛菡神色异样,急下了马:“你慢点说,什么小公公?”
沈沛菡大眼瞟了一番众人,拉多铎往前走了两步,方附耳低声道:“我好像见过太子……”
多铎登时一惊,插话说:“什么时候?在哪?”
沈沛菡神色一紧,又附耳道:“半个月前,我无意中遇到一个小公公,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就是太子。”
多铎急道:“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忽见沈沛菡双目忽闪,星光点点,似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多铎心口一沉,猜道:“他,不见了?”
此时的沈沛菡更是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豆大的眼泪跃过红肿的眼眶滚了出来,哭声却淹没在耳畔此起彼伏的轰鸣雷声中。
多铎心里急是急,可见到沈沛菡难过的样子,不由地也缓下性子,温声说:“沛菡,你先别哭,把你知道的完完整整告诉我。”边说边拿出手帕帮沈沛菡擦眼泪。
沈沛菡点点头,缓了口气,方呜呜咽咽地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跟多铎说了一遍。
多铎思虑片刻,沉声道:“午时到酉时不过三个时辰,我一直带兵守在沈阳城各个城门口,均没有见过什么跛脚的小公公,说明此人一定还在沈阳城中。”
多铎复看了沈沛菡一眼,道:“你等我一下。”便疾步朝大清门走去,跟守卫一问一答说了几句,便急匆匆跑了过来,不禁面露微喜,道:“今日午时过后没有人出宫,说明人就在宫里。”
闻言,沈沛菡也是长出了口气,谢天谢地,一切还来得及。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多铎几乎出动了正白、镶白旗所有亲兵,暗暗搜寻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转眼,已是亥时三刻,天边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将夜幕照的恍如白昼,随着耳边一声轰鸣巨雷的炸响,沈阳城的第一场秋雨应声而下。夜深了,雷雨就显得格外响。
亲兵替多铎拿来了一把伞,多铎却撑开在沈沛菡头上,喊说:“沛菡,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要不你先回去吧。”
沈沛菡正弯腰在一簇半人高的花丛间,忽地一愣,起身道:“豪格……你说会不会是他?”
多铎思虑道:“是不是哥跟你说什么了?”自从皇太极软禁了多尔衮之后,也下令不许外人探视,他便再没见过多尔衮。
沈沛菡回想着多尔衮的话——“还记得在杏林小院,我们被埋伏的事吗?”“是豪格。”“派兵埋伏的人,是豪格。那次偷袭不成,他才又在杏林春围暗下杀手,害我错失了南下征明的良机。”半晌却摇头说:“他也不确定,只是猜测。”
闻言,多铎急道:“哎呀沛菡,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我哥猜的什么时候错过?我说这小子怎么大半个月不见动静,原来是做贼心虚!”
此时沈沛菡心里已信了八九成,因也急说:“那怎么办?”
多铎沉声道:“我们这就去找他,当面对质。”
沈氏二人走得急,又撑着一把伞,到豪格院门外时,身上已湿了大半,寒风一吹,凉飕飕的。岂料,接着就吃了个闭门羹。
多铎的火自是不打一处来,还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带着沈沛菡飞身一跃,翻了墙,直冲豪格书房。
刚一进门,便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野蛮子踢了一脚,这多铎也是个中好手,自打习武以来,哪里吃过这亏?松了沈沛菡翻身也是一脚,直踢在那人的门面上,打得那人猛吐了口血水,竟还有一颗大牙。
那人又怎肯罢休?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迹,飞身便是一拳,直击多铎嘴角,想来是要报那一牙之仇。谁知,却被多铎单掌灵活地一推,轻易化解,两人武功高下可见一斑。
那人自然不服气,大叫一声正欲再来一拳,却被身后一声发哑的大喝止住:“住手!休得无礼!”
众人回头一看,来人不正是豪格?只见他穿一身暗灰色的暗花蟒状纹路长衫,腰间配一条浅灰色珍珠锁扣玉带,头发虽梳理得纹丝不乱,面色却淡白如纸,只有两条黑色的浓眉,和一双灰暗的眸子。
这一吹风,豪格又咳了两声,神色颇为痛苦,半天方平定下来,指着多铎,气喘吁吁道:“还不快……见过十五贝勒。”
闻言,扬善不甘地收了手,面不改色地朝多铎行礼道:“奴才眼拙,未认出十五贝勒,只道是家中进了贼,还望十五贝勒大人有大量。”
多铎冷哼一声,不过却因自己确实是翻墙进来的,自觉理亏,况且方才占便宜的又是他,因只说了句:“下次看清楚点。”便摆手放扬善退下。
豪格遂招呼两人进了书房,又命丫头霁月奉了热茶。期间,沈沛菡打眼瞧去,只见这里与多尔衮书房别无两样,只少了珠帘和帘后的小方桌。不过那里却挂着一幅草字,写道: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再看落款,居然是皇太极。
多铎端起热茶,喝了一口,也好暖暖身子,开口说:“我就开门见山了,太子是不是在你这儿?”
豪格刚一张口,却吸了口冷气,又是一阵咳嗽,半晌方平复说:“不在。”
多铎与沈沛菡互望一眼,多铎接着道:“那人是不是你放的?”
豪格抬眸看了多铎一眼,又转目看向沈沛菡,见她眼中竟是与多铎一样的神色,心中顿感一阵酸苦。这小小的风寒,他为何拖了大半个月不见好转,反倒越来越严重?不过是想借此置身事外,图个清宁罢了,没曾想却反遭猜疑,甚至连沛菡也……想着,已是心沉如斯,更觉气短,一时竟捂着心口有些上不来气。
多铎冷眼瞧着,打一开始,他就没相信豪格半个字,因道:“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还是快把人交出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咱们各走各的,你还是大金的孝子贤孙,叔不跟你计较。”
豪格转目盯向多铎,气喘道:“是我做的,我豪格会认……不是我做的,也休想让我背黑锅!”
气得多铎一拍桌子,起身指着豪格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豪格,敬酒不吃吃罚酒!行!今个我多铎就替大汗教训教训你这个以下犯上、谋害亲叔的东西!”说着,一把揪过豪格的衣领,抡起拳头就往豪格脸上砸。
却被沈沛菡猛地抱住了胳膊:“贝勒爷!”
凶猛的铁拳在离豪格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满屋尽是剧烈的喘息声,多铎与豪格怒目相对,领子已经扯得不像样子,多铎却依是不肯松手。
豪格突然裂开嘴角笑了起来,多铎怒说:“你笑什么?”
豪格的嘴角裂开了一道血花,却远不及他心口的伤来得痛,直盯着多铎的眼睛,道:“我在笑,十四叔有你这样的弟弟,不知是福,还是祸?”
多铎登时一愣,抓领子的手又紧了一寸,疼得豪格猛地一蹙眉,面色更是惨白。多铎方道:“什么意思?”
豪格冷笑道:“意思就是……放着真正的贼人不抓,跑到我这里来浪费时间……你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十四叔却不见得。”
气得多铎正欲挥拳,一旁的沈沛菡却听出了端倪,问道:“贝勒爷的意思是,您知道太子的藏身之处?”
豪格转眸深看了沈沛菡一眼,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听沈沛菡又道:“还请贝勒爷相告,沛菡感激不尽。”
多铎急说:“沛菡,你别被他骗了,人分明就是他抓的!”
沈沛菡却定睛看着豪格,他的眼神在说:我没有骗你。
豪格反手挥开了多铎揪在领子口的右手,凝住沈沛菡的眼睛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只让你一个人听。”
“你——”多铎刚一张口,沈沛菡便点头道:“好。”跟着附耳过去,只听豪格说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沛菡心头一明,起身道:“多谢贝勒爷。”拉起多铎便脚底生风地赶了出去。
已是夜半二更,大雨滂沱,宫中各处皆已早早熄了灯,安然成眠,只有西宫一处新建的院子里孤灯独明。
张福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虽然撑着伞,身上衣物已是尽湿。屋门外,附耳跟刘成海说了句话,便静静地立在原地。
刘成海转身推门进了屋,施了一礼,方近身对暖炕上正垂头看书的皇太极道:“大汗,沛菡姑娘找到了,在太子别院。”
皇太极猛地将书卷一摔,从戌时等到子时,他的耐心早已耗尽了,不觉厉声道:“摆驾太子别院。”
刘成海忙一躬身:“是。”弯腰跟在皇太极身后小心道:“不过大汗,外头还在下雨。”
皇太极脚步一滞,背手立在廊子里看了一眼,竟径自走了出去,吓得众人忙一溜小跑地跟上,张福更是近身为皇太极撑着伞,手却抖得厉害。
而此时的太子别院里,却陈着一具尸体,李溰惊魂未定地瘫软在地上,右手臂汩汩地冒着血。
沈沛菡定了定神,缓缓向李溰挪去,若不是她与多铎及时赶到,恐怕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太子李溰了。
多铎在尸体上搜索了一阵,果然在腰间翻出了一块令牌,却不曾见过,因向李溰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李溰惨白着一张脸,着实吓得不轻,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认、认识……他、他是十四贝勒的人。”
多铎一咧嘴,似笑非笑道:“太子,你就别演了。现在人都追杀到你头上了,你以为你这么护着他,他还会放你一马?还是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也省了我一番拳脚。”
李溰登时一惊,自知身份已被识破,不觉看了沈沛菡一眼,忙心虚地垂下头,又是沉默了半晌,方吞吐道:“是……三贝勒。”
气得多铎摩拳擦掌,咬牙切齿道:“又是他!”
沈沛菡思虑片刻,却疑说:“可这说不通呀,既然三贝勒想要把私放太子的罪名加在十四贝勒头上,那又为何会告诉你,多一个人知道岂不就多一分危险?”
李溰出了口气,缓缓开口说:“这不难理解。三贝勒老奸巨猾,老谋深算,自知此事若是成了,我定会记着这份恩情,来日登基继承大统,岂会没有他的好处?若是不成,为了一绝后患,他便不惜……杀人灭口。”
多铎道:“哼!三哥胸无点墨,哪有这番心机?定是二哥在背后替他出的主意。”
沈沛菡叹了口气:“可我们没有证据,空口无凭,大汗会相信吗?”
音落,众人便听到门外一声细高叫:“大汗驾到。”
众人登时一愣,忙翻身跪下,齐声道:“臣弟参见大汗”、“奴婢参见大汗”、“李溰参见大汗”。
原来,这皇太极自打刺客刺杀太子的时候便赶到了,听了众人所言,心中有了计较,方现了身:“刘成海,带太子去治伤,其他人都退下。”
众人又是一礼,方一一颔首而退,却听皇太极又道:“你——留下。”
沈沛菡登时一愣,不觉抬头看了擦肩而过的多铎一眼,复朝皇太极行礼道:“是。”
一时间,众人退毕,幽静的屋子更显雷雨轰耳。皇太极背手立在朱窗前,像一尊雕塑,因为沉默,更显得惊骇非常。
沈沛菡垂首立在皇太极身后,脑中一闪而过戌时之约,糟了,她竟把这事给忘了,大汗定是生气了!正欲开口解释,却听得皇太极叹了口气,沉声说:“你还是第一个敢让孤等的女人。”
沈沛菡登时一惊,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知错了,请大汗责罚。”
此时的皇太极已是火气尽消,自打他看到沈沛菡狼狈的模样,明明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亦是乌紫,还倔强地隐忍着,直到问出真相,他便不难猜出这个滂沱雨夜,她是怎么过的。
那声“你留下”,他分明看到了沈沛菡眼中的惊恐,难道在她心中,他就只是这么一个存在吗?皇太极不解,为何她可以向多铎求助,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地不愿给他?就因为他是一国之君,是高高在上的王吗?
皇太极缓缓转过身,问出了心中由来已久的问题:“你就那么怕孤?”只可惜,这句细语一出口,便被轰鸣的雷声生吞入腹。
沈沛菡只是垂着头,惴惴不安地等候皇太极的发落。
也罢,皇太极终是叹了口气:“起来吧。”
沈沛菡方谢了礼,却依是不敢抬头,心头东一拉西一扯,一面担心皇太极降罪于她,一面又寻思着怎么跟他解释私放太子的其实是莽古尔泰,真是跪立难安。
沉声半晌,方惶惶然开了口,却是语无伦次:“大汗,其实奴婢今晚……不是故意的,奴婢是去……太、太子他……”
皇太极却接口说:“孤知道了。”
沈沛菡登时一愣:“嗯?”知道什么?知道她为何爽约,还是知道多尔衮是被莽古尔泰陷害的?因小心试探说:“那十四贝勒是不是……就没事了?”
皇太极点头道:“嗯,孤已经传旨给他解了禁,他自由了。”
沈沛菡登时一喜,想是多半方才他们三人的话被皇太极听了去,因欢喜说:“多谢大汗,大汗圣明。”
皇太极忽抬手抚着沈沛菡的眉眼,温声道:“你该多笑的。”笑起来多好看。
却吓得沈沛菡猛地一惊,连连后退,她可无意新承恩泽:“大汗若是没别的吩咐,奴婢告退了。”言罢,便低着头脚底生风地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