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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李代桃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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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卯时有四刻,晨阳刚刚破出地平面,冉冉升起。
崇政殿里,皇太极沉着一张脸,众人自是比平日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这几日早朝,无非皆是商讨征蒙的具体事宜,出征主将除了五月随皇太极南下征明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豪格等诸人外,又加入十四贝勒多尔衮及十五贝勒多铎,依旧是留下大贝勒代善、贝勒杜度守沈阳。
本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一桩事,这几日也商议的差不多了,可今日,皇太极的情绪明显不对,一双鹰眼直直地盯住龙案上的一本折子,目光在地下众贝勒头顶来回扫视,吓得众人一对上皇太极的目光,便忙垂了头。
多铎站在边角,抬头飞快瞥了一眼,虽只看到那折子的一角,却朝多尔衮会意一笑,心中跟明镜儿似的——那可不正是昨晚他及时拦下的折子?
聪明机谨如皇太极,怎会想不到李倧唱的是哪出戏?因这几日,他且放手让众人去活络,暗中再派大清门的守卫记录下来,他倒要看看,这些狼臣贼子究竟为了联姻,会走到哪一步!
昨晚多铎留守大清门,恰碰到往上送折子的守卫阿隆。这阿隆的祖上是多铎家的包衣奴才,到了祖父那辈,因为战功才出了包衣,与多铎十分熟络。因是多铎问起,阿隆便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多铎登时心道不好:那哥和沛菡出宫私见李倧之事岂不是也记录在册?忙快手一翻,果不其然,只见连七贝勒阿巴泰、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皆榜上有名。
多铎心生一计,背着阿隆将记着他们二人出入凭记的那页快手撕下,又嘻嘻哈哈地跟阿隆称兄道弟,灌了不知多少迷魂汤,才封了阿隆的口。
殿上,皇太极合上折子,心思如海:这阿敏伙同莽古尔泰以红夷炮做聘妄图联姻朝鲜,固然可恶、可恨、可诛,但眼下征蒙在即,大金又正值用人之际,若是在这个档口,处置了阿敏,岂不是损兵折将,又乱了军心?
如此想来,皇太极暗暗压了怒火,可死罪可免,活罪却是难逃,偏又打不得,骂无用。深眸一转,计上心来,沉声说:“眼下征蒙在即,尔等需心无旁骛,一心备战。”
众人忙一拱手,齐声道:“臣等必当尽心竭力。”
皇太极看了莽古尔泰一眼,叫道:“三贝勒。”
莽古尔泰心下一愣,不知所谓何事,一躬身,出声应道:“臣在。”
皇太极沉声说:“你是主将,任重责深,红夷炮的事就交给大贝勒去做,你专心备战。”
众人登时一惊,尤是莽古尔泰两只眼睛瞪得浑圆,不可思议地望向皇太极:“大汗?这……”正欲争辩,却被阿敏一个眼神止住,踌躇半天,终是一拱手,闷头应道:“臣……领旨。”
大贝勒代善也施礼道:“臣领旨。”
皇太极复看向七贝勒阿巴泰,这小子素日老实,没想到背地里竟还有这花花肠子,还如何放心留他监国?因道:“七贝勒,这次出征,你跟着二贝勒历练历练。”
阿巴泰登时一愣,茫茫然有些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听差了。历次出征,皇太极总是让他留守沈阳,这次怎么突然变了卦?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忽又想起前日拜访李倧之事,难道是被皇太极发现了?
这么一想,阿巴泰登时冒了一身冷汗,不由结巴道:“臣、臣遵旨。”
皇太极冷眼又在众人头顶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十四贝勒多尔衮头上,心说: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沉得住气,可究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是真的碧血丹心,矢忠不二呢?这就要看李倧的反映了。
正想着,总管太监刘成海躬身来报:“启禀大汗,朝鲜大王李倧及金林郡公李开音求见。”
皇太极心说来得正好,复起身道:“快请。”
待李倧、李开音行了参见之礼,皇太极方走近扶道:“大王客气了。”
李倧开门见山道:“小弟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今日是来跟大汗告辞的。”
皇太极道:“哦?这么快就走了,不再多留几日?”
李倧摆手笑道:“不了,这几日承蒙大汗跟大妃照顾,小弟已叨扰良久,心里实在有愧。改日若是大汗赏光到吾朝鲜做客,小弟一定好生款待,以谢今日万分之一恩惠。”言罢,李倧一侧身,接过李开音手里一只六寸长、三寸宽的雕花楠木方盒,双手呈给皇太极,笑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皇太极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对金如意,明黄发亮,自觉是个好兆头,登时喜上眉梢,递给身侧的刘成海。刘成海会意地一点头,带着如意退了下去。
皇太极笑说:“大王真是见外。孤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倒是去年机缘巧合下得了一颗凤眼菩提,大王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音落,刘成海便双手供着一只长宽各三寸的四方雕花檀木盒,走了出来,奉给李倧。
李倧打开一看,果是一只成色佳、皮质好、纹路清晰的凤眼菩提。他送世俗的金银,皇太极便回礼寓意智慧的凤眼菩提,弦外之音不就是骂他楞头呆脑,难成大器吗?心中虽是怒火中烧,可面子上还是需忍,因笑说:“多谢大汗。不过,小弟还有一桩事,恳请大汗成全。”
皇太极心中已猜了八九分,目光在李倧身后众人脸上一扫,笑道:“什么事,大王但说无妨。”
李倧看向皇太极,笑说:“实不相瞒,小女李莺年方十四,小弟本想再多留她几年,可谁知她却闹了脾气,愣说我棒打鸳鸯。哎,可真是女大不中留呀,闹得小弟不得不来厚着脸皮,向大汗求亲。”
皇太极不觉扫了阿敏和阿巴泰一眼,笑说:“哦,这么说,孝明翁主是看上大金的贝勒爷了?不知是谁这么有福气?”
阿敏等一干人等忙垂下头,莫不吓得冷汗直冒,自知出宫私见李倧的事情已然败露,现在莫说联姻了,能不能保命?保到几时?都是个未知数!
李倧也深看了阿敏一眼,见他在皇太极面前畏畏缩缩的窝囊样,果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再看十四贝勒多尔衮,端的是相貌堂堂,器宇轩昂,少年英才,因凝望笑道:“正是十四贝勒多尔衮。”
众人登时一惊,莫不心疼这大好的机遇良缘,白白被这个不过束发的少年抢了去。皇太极更是疑惑地看向李倧:“确定,是十四弟?”
李倧笑道:“让大汗见笑了,是小弟教女无方。也不知十四贝勒意下如何?”
闻言,多尔衮却越发地淡定自如,微垂着头一动不动,仿若没有听见李倧的话,直到皇太极也出声问道:“十四弟,大王问你话呢。”
多尔衮方一施礼,对李倧道:“多谢大王及翁主厚爱,多尔衮受宠若惊。”复抬头看向皇太极,沉声说:“婚姻大事全凭大汗做主,臣弟绝无异议。”
皇太极心道:孝明翁主确是早对多尔衮有意,崇政殿一舞便不难看出,今日却瞧这多尔衮不冷不热的态度,难道,果真是他并不知情?可李倧呢,看似无奈之下同意了这门亲事,实则又在图谋些什么呢?
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来也只有联了姻,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皇太极因笑道:“既然如此,这等金玉良缘,孤岂有不成全之理?”
李倧忙躬身笑道:“那小弟先在这里替莺莺,谢过大汗!”
皇太极扶道:“大王快请起,同喜同喜呀。”
二人又闲絮了一会,才和众人一同下了早朝。
婚礼定于次日上午,宫里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送亲的队伍由朝鲜王朝李倧的亲兵组成,只见他们头戴黑色官顶,帽檐左边别一只七彩凤凰羽毛,身穿大红官服,脚踩金丝厚底高筒靴,抬一顶麒麟送子的大红花轿。
轿子左侧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右侧则跟着金林郡公李开音。
李莺一身凤冠霞帔,端坐在花轿之中,一双勾人心魄的丹凤眼随着不停起伏的窗帘缝口,偷望着轿外的李开音,很快便湿了两眶,泣语沉在锣鼓声中,唯有近人方能听见。
李开音微一侧头,两眼已是微红,步速跟着轿子却未减丝毫。
只那一瞬的四目相望,李莺便再也隐忍不住,失口叫出了声:“父亲……”
李开音微微一愣,眼中已冒酸楚,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从今日起,你要记住,你不再是一个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你背后是整个朝鲜王朝。翁主,切记自重。”
李莺深看了李开音一眼,自是别过头去,任泪水决了堤。
原来,这李倧竟玩起了“李代桃僵”这一出,利用金林郡公李开音之女与孝明翁主酷似孪生的容貌,代嫁大金。如此一来,自己非但没有献出宝贝女儿便联姻皇太极,还赚得了太子李溰,真真是一石二鸟。
送亲的队伍一直沿着大清门,到十四贝勒多尔衮院子,由多尔衮接了新娘,双双乘轿往崇政殿叩谢皇太极及李倧赐婚,再乘轿返回住所,算是礼成。
仪式一直进行到傍晚戌时,众人方才酒酣饭饱,懒懒散去,只留下多铎和几个小贝勒吵着嚷着要闹洞房。
沈沛菡打今个一早便拉着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多铎讨了几回没趣之后,便自顾自地玩闹喝酒去了。眼见着众人闹洞房,沈沛菡心里越发地透不过气,径自出了院门,信步往西走去。
恍恍然,竟过了凤凰楼,一路走到永福宫门口,沈沛菡心下一愣,停住了步子,抬头瞧着那蓝底鎏金的“永福宫”大字,也不知这宫里的主人,此刻又会是怎样一番心境?
正想着,宫门突然开了,苏茉儿端着一盆黑炭走了出来,见是沈沛菡,忙一施礼,笑道:“格格怎么来了?”
沈沛菡心知自己担不起这声“格格”,可解释起来又是一桩麻烦事,因权且做没有听到,笑说:“闲来无事,随便溜达溜达,没曾想就走到这儿了。“
苏茉儿拱手笑说:“天儿冷,格格快请进。”
沈沛菡见她端着一盆黑炭,想着这季节虽是秋风萧瑟,却还不至于要到烧炭取暖的地步,因疑道:“怎么这时就用炭了?莫不是有谁病了?”
苏茉儿神色一暗,似被说中了心事:“主子感了风寒有三五日了。”
沈沛菡关切道:“三五日?那还得了,吃药了吗?太医怎么说?”她本与布木布泰并不相干,只是今夜同是天涯沦落人,心境比起以往大不相同罢了。
苏茉儿依是闷声道:“病也瞧了,药也吃了,可主子就是不见好。”
沈沛菡忽想起花影的话,太医院的刘温是个可信之人,因道:“我去看看姐姐,你去把刘温刘太医请来。”
苏茉儿应了一声,便脚底生风地往太医院赶了去。
沈沛菡进了屋,见布木布泰只穿一件淡蓝的内衫,躺在内殿的楠木床上,盖一床素白的梨花绸缎棉被,乌丝散乱,面容苍白。床头只一盏昏黄的油纸烛灯,床尾放着一只金水盆,盆沿搭着一条软面巾,身边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光景甚是凄凉。
沈沛菡不觉轻脚走过,把面巾浸了温水,于床沿坐下,轻手擦拭着布木布泰的额头。
可怜布木布泰正昏得人事不知,只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想是梦里也在喊疼。
沈沛菡看在眼里,心中一时感慨良多,算来布木布泰这一生,夫不爱,子不孝,却鹬蚌相争之下,渔翁得利,小小的福临成了一代君王,后又辅佐孙子玄烨,成就国泰民安,康乾盛世,自己却孤独终老。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正想着,忽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苏茉儿便喊道:“格格,刘太医来了。”
沈沛菡起身让了位子,刘温瞧过之后,开了几副方子,便急急往太医院抓药。
苏茉儿端了刚燃的火盆,放在窗下透风的地方,又为布木布泰额上换了块温面巾,方才忆起,还未给沈沛菡奉茶,便又忙活着烧水煮茶。
沈沛菡拦道:“你也别忙了,这屋里就你一个人也够累的,坐下歇会吧。”
苏茉儿人却早出了侧殿,烧水去了。须臾,方端着一只粹白的青花茶壶进了屋,笑道:“奴婢不累。格格,这是先前剩的温茶,您先喝着,热水一会就好。”
沈沛菡本想今晚就留在这里照顾布木布泰,反正多尔衮院里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可现见自己在这儿,反倒让苏茉儿费心劳力,不得安宁。因只照看到后半夜,便依依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