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人儿》约略

3、第 3 章

　　第九章

　　一开始，小朱在天旭的新工作并不顺利。
　　她在洛城辞掉的前一家公司远扬虽然比现在的天旭规模大些，可是天旭的经营范围却比远扬复杂得多。她总归是需要一段时间去熟悉新产品的知识，新公司的运作模式，以及新同事的派系。这一项项都是极容易横生枝节的。
　　比如说，小朱就职一个月后，就在天旭的新品讨论会上出了个问题。她在做报告演示的时候，有几个数据一放出来就被在场的诸位老总提示错误。而事实上这数据是财务给她的，她的演示稿之前也发送给上司和几位相关的同事看过，都没有人给她指出这明显的差错。小朱心知自己即便不是着了道，也是被人家旁观看好戏了。这问题可大可小。她只能怪自己最近在工作上有些意兴阑珊，不够仔细。
　　幸好当时何夕坐在她对面，说了一句公道话：“大约财务给你的不是最新数据吧，你回头再问一下。” 轻描淡写一句，就把小朱的责任脱开了。
　　何夕是天旭的总裁助理。小朱进公司面谈的那时，他就坐在总裁洪义国旁边。年纪虽然比小朱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天旭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说话自然有分量。
　　小朱进来公司以后，和他一直也没有什么交情。
　　所以那日小朱很意外，也很感激。

　　后来有一天，两人一起吃饭，何夕这才透露当初他为何帮助小朱。
　　“远扬的江燎是我朋友。”
　　小朱一愣，顿时有一些些尴尬。
　　那个江燎，在远扬的时候曾经追过她，她也曾和他出去吃过好几次饭，但是后来么……她既然最终还是来了杭城，自然也和江燎没什么后来。
　　小朱不禁要庆幸自己当时婉拒得宜，江燎又是个不计较的人来。
　　“他说你蛮有意思的。”何夕笑眯眯地打量小朱。
　　小朱也呵呵笑。她还有一点点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夕显然也知道这段往事，他笑瞥了她一眼，随口道：“看来你不介意办公室恋情。”
　　很多公司都不准同一个公司的同事有恋情，通常是其中一个会自动走人。小朱的职位不低，而且上升的空间很大，因此一般人都会谨慎些。
　　小朱摇摇头。“不介意啊。”她随口道，“感情比工作重要嘛。”
　　何夕一怔，随即笑着调侃：“这话似乎不怎么时尚啊？”
　　外面这条街上，包括天旭在内，到处充斥着白骨精、女强人，何夕平日里听惯了新新女性和女权主义的各种论调，倒还真没碰上这么说的。何况从小朱日常的工作作风来看，也还真看不出她有这么温良传统。
　　小朱也笑。
　　“好吧，那我换个说辞。我这样，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信心。”
　　她这话，配合她微笑的样子，听起来既像是玩笑，又不像是玩笑。
　　何夕闻言又一怔，然后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意思！”

　　※

　　与何夕聊天是愉快的。
　　他是个收控自如的人，在公司里的时候，要有架子就有架子，当他有心示好的时候，却又可以在十分钟内让你觉得自己简直是他多年不遇的知音好友。
　　幽默、风趣、随性，和这样的何夕聊天，会让人很自在。
　　小朱当然不敢太自在，以免哪天忘记了自己是谁。
　　所以在何夕眼里，小朱也是一个蛮有意思的人。

　　※

　　这一天，何夕忽然问起来：“你认识余悦然？”
　　小朱的心重重一跳：“嗯？什么？”
　　何夕重复道：“余悦然！顶骏的余悦然。”他补充，“我看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她就在公司外面等你。”
　　小朱点点头：“嗯，我知道她。”
　　自那次见面以后，她再也没有听说过余悦然的消息，也避免去知道这个人的任何讯息。谁知道这三个字会从何夕的嘴里冒出来。
　　何夕笑道：“没想到你跟余家也有关系。”
　　“余家？”小朱微微一愣。她看着何夕，皱眉道，“我不知道什么余家，我只知道她。”
　　顿了顿，她不着痕迹地垂眸。“她是我学长的女朋友。”
　　何夕也一愣。
　　“你学长？就是那天她旁边那个？”
　　他似乎认识晓光，“他不就是梁晓光么？顶骏的技术总监。”
　　“是的。”小朱牵了牵唇角，掩住心底乍来的苦涩。
　　何夕道：“原来他们是情侣关系！”他这话说来，似乎有些难以置信的味道。
　　又还是，咬牙切齿？
　　小朱不由心生疑虑，看他：“你——”
　　你喜欢余悦然？这话她只在心里想想，断不敢说出口的。
　　何夕显然看出了小朱心里在想什么，解释说：“我有个哥们，很喜欢她。”
　　他说的当然也是事实。
　　小朱“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任何和余悦然有关的讯息，她都不想再听到。
　　她只需要知道：梁晓光已经和一个很出色的女孩在一起了，就够了。

　　第十章

　　小朱的工作渐渐顺手起来。
　　她本来就是天旭自远扬挖过来的人才，无论从经验和工作能力上都可以独当一面。何况有了何夕的撑腰，工作上的暗桩自然少得多。因此，一切都渐渐上了轨道，她也渐渐忙起来了。
　　既然很忙，那么和梁晓光吃饭的次数，自然也从一个星期吃一两次，渐渐地转变成一两个星期一次，到最近干脆就是足足一个月没有碰面了。
　　虽然他们彼此的公司，就在隔壁。走三分钟就能到的地方。
　　但是梁晓光给她租的房子既然和他住处不在同一个方向，那么，他们也就没有什么机会顺路搭车、顺便吃饭。
　　小朱从那天的洗尘宴后就意识到这个事实。
　　梁晓光，梁晓光！你果然考虑周到，一点余地都不留。
　　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又同时感激他。
　　不然，她要怎么去面对他，面对余悦然？

　　但两家公司这么近，小朱再怎么不想面对的人，终究有一天要撞到。
　　那一天，她和何夕以及其他两个同事中午开会太晚，正在公司对面的麒麟轩吃饭，何夕忽然喊了一声：“余总。”
　　小朱抬头一看，余悦然和几个人正在服务生的引导下，穿过一楼的中堂。看见何夕和她，便笑笑，让身后的人先上去，自己走了过来。
　　小朱忙对着余悦然微笑，一边抬眼看了看多嘴的何夕。
　　他果然和余悦然认识。
　　“今天这么难得？”何夕眉一挑，懒洋洋寒暄道。
　　“我们中午开会，在这里聚餐。”余悦然笑笑，然后转过来看小朱：“待会晓光也过来，怎么样，要不要到我们那边去凑桌子？”
　　小朱还未开口，何夕先扬眉了：“你男朋友？”
　　余悦然瞥了眼小朱，不动声色地对着何夕笑道：“我问的是她，何总你八卦什么？”
　　小朱微微有些尴尬。
　　看样子，何夕和余悦然不仅认识，而且还挺熟悉。
　　她摇摇头，道：“不了。我们这边快吃好了。”
　　其实这边菜才上了一半不到，不过谁也不介意她的客套话，余悦然说了两句，便往楼上包间去了。
　　其他两个同事，都叹道：“原来你认识顶骏的余总。”
　　小朱尴尬地笑笑：“其实不是很熟。一面之缘。我都不知道她是顶骏的什么职位。”
　　何夕噗哧笑道：“人家可是顶骏总助。”
　　“而且和我这跑龙套总助不一样，人家是顶骏老董的女儿。”他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 “做总助，就是为了以后接手顶骏做准备的。”
　　小朱微微一愣，随即一声不吭，低头吃饭。
　　余悦然怎么样，都与她不相干。

　　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注意窗外的马路。
　　果然，不一会儿，晓光就和几个人慢慢走过来。
　　他的身量高，举止从容淡定，远看着，在那几个人中间竟是最瞩目的一个。
　　那日小朱下飞机一看到他，就知道晓光这些年来变化很大，与以前学校里随意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职场上的西装似乎极其适合他。如今的晓光举手投足间都有冲淡的气度，一下子就能从人群中跳脱出来。若非细看，还真容易令人忽视他的外貌。
　　那日他和余悦然这样出色的人站在一起，看上去竟然还是登对的要命。
　　小朱低头，微微苦笑。
　　如今想这些，却还有什么意思。她不再去看梁晓光。只是低头看果汁在杯中翻旋，复又渐渐沉淀。
　　她慢慢喝了一口。
　　倒是何夕抬头看到梁晓光他们，调侃说：“呦！那不就是你的学长？”
　　小朱这才跟着抬头看一眼，笑笑说：“是啊。”
　　过了一会，梁晓光他们推门进来。
　　小朱背对着他们，虽然看不到，但看到何夕似乎想要开口的表情，也知道是他们进来了。她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阻止何夕打招呼，这时候，何夕的电话响了。
　　何夕接起了电话。
　　她松了口气。这下好，不用再为难了。
　　梁晓光显然没有看见坐在靠窗位置的他们，直接上楼去了。
　　何夕挂了电话，转头只看到梁晓光的修长背影。他啧啧叹道：“长得这么丑，却真是个人物！”
　　小朱低头苦笑。
　　她只觉得命运很奇特。
　　有时候，她连等晓光说一声“小朱，好久不见”，都等不上。

　　第十一章

　　余悦然一直觉得梁晓光和小朱之间有蹊跷。
　　那日在麒麟轩，她只是随口说了句“你家小学妹也在楼下吃饭”，梁晓光就怔了一怔。“哦”了一声后，居然什么也没说。
　　她觉得有意思，于是又加了一句：“她和他们天旭的何夕关系好像挺好。我有好几次注意到他们在一起吃饭了。”
　　这回梁晓光的表情就更有意思了。
　　“……何夕？”顿了顿，“他不是和你挺熟的吗？”
　　余悦然嘴角撇了一撇：“谁和他熟！”
　　她显然是口是心非。梁晓光笑一笑，不说话了。
　　印象中的何夕，确实是个很出色的人物。而且，长得也很好。
　　挺好的。梁晓光再次对自己笑笑。
　　不过在余悦然眼里，那一顿饭，晓光吃得异常沉默。

　　于是，那天下午，余悦然就来到晓光的办公室，非常“悦然”地提议道：“晚上我们一起请小师妹吃饭吧？”
　　梁晓光手上的动作一停：“为什么？”
　　“哎——”余悦然稀奇了，“还问为什么！我从上次见过她一面以后，就再没请她吃过饭了。多久了啊？都从夏天到秋天了。好歹我算她师兄的女朋友，这样也太失礼了吧？”
　　她提议请小朱吃饭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每次都被晓光借口推掉，久之也就不提了。若不是这次刚好碰上，她也不会想起这事来。
　　梁晓光眉头微微一蹙，淡淡道：“算了，她最近很忙，等她有空再说吧。”
　　“哎！有你这么当师兄的吗？”余悦然成心打趣他，“我看她中午吃饭的样子，可没有那么忙。”
　　梁晓光只觉得有些头疼，求饶道：“悦然，别整我了好不好。”
　　他声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三分倦意，和一分烦躁。
　　梁晓光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着往来的城市车流，过了一会儿，说：“我自己都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和她碰面了。”
　　身后没有回响。
　　梁晓光转头。余悦然带着了然和理解的笑，正靠在他办公桌上。
　　她看着他，认认真真问道：“那你想见她吗？”
　　梁晓光沉默。半晌，沙哑道：“不想。”
　　他和小朱四年没见了，他都不曾很想念。如今，不过两个月而已。
　　余悦然维持那个姿势不动，继续认真看着他，轻声问：“真的？”
　　梁晓光沉默了更久。
　　“假的。”

　　他终于给小朱打电话。
　　一个下午犹豫再三而没有拨出的号码，在顶骏总助余悦然的“帮助”下，终于顺利拨成功。
　　“小朱。”他叫了声。不知道是因为乍被悦然揭穿心事的缘故，还是悦然就在他对面看着的缘故，他一时竟无法和以往那样随口寒暄，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叫了这么一声“小朱”，就怔怔无语。
　　那头小朱自下午从麒麟轩回来，心情就十分的低落。此时一看见梁晓光的号码就心跳加速，接起来又怕自己泄漏了紧张之意，回了声“晓光”后，居然也是没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了几秒钟。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挂电话。
　　那头余悦然看不下去了，伸手想要接电话。梁晓光赶紧后退一步，抢先开口道：“好久没见了——呃，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啊？……”小朱显然不确定自己要接受还是拒绝。
　　她正迟疑间，这头的余悦然已然受不了这两人，抢过梁晓光的电话就道：“小朱，是我，余悦然。”
　　她是个果断干脆的，噼里啪啦几句话就解决问题：
　　“对。晚上一起吃饭吧！”
　　“有什么工作忙的，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真这么忙？那我和你们老总说去——”
　　“那好。下班后我和晓光来接你。”
　　余悦然转身，笑着向梁晓光扬了扬手机。
　　悦然出马，手到擒来。

　　第十二章

　　小朱挂下电话，站在原地发了会愣，好一会儿，才从门外进来，走回会议桌旁。
　　何夕抬眉看了她一眼，“梁晓光？还是余悦然？”
　　会议室的门没关，尽管她声音压得低，那两声“晓光”和“悦然姐”他还是听得很清楚。
　　小朱勉强笑笑：“对，他们请我吃晚饭。”
　　她欲把注意力放回到正在讨论的案子上，偏偏其他两人不放过她：“嚯，小朱的面子还挺大的。”
　　就连何夕也随口问道：“在哪里吃？”
　　小朱垂眸道：“秋韵。”
　　这地方是余悦然定的。小朱就算刚来杭城没多久，也知道这家新开餐厅的鼎鼎大名。
　　如果是梁晓光，不会请她到这样的地方。

　　※

　　梁晓光和余悦然一起站在天旭楼下大厅等小朱。
　　一切都像是小朱刚来天旭、他给她洗尘的那天。一样是他和悦然在这里等，一样是好久不见，一样是心绪不定……
　　这段时间以来，梁晓光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回到了小朱没有来杭城之前的正常日子：每天辛勤工作，周末和好友出去登山或打球，每隔一周给舅舅和外公打电话，每周约会一到两次，听音乐，晨跑……健康得不能再健康。唯一的例外就是和小朱的用餐计划。但随着小朱工作的忙碌，这种并不增加胃口的用餐计划也越来越少。
　　每次他打完小朱的电话，被小朱找借口拒绝后，他都会微微松一口气。然后，坐在那里，对着门旁的那棵滴水观音发一会儿呆。
　　再然后，对自己笑笑，专心投入工作。
　　最后一次，小朱说，她刚好在和一个离职的同事交接工作，非常忙，不如等她空下来了打电话给他。她声音里的歉意和诚挚装得那样明显，他差点当真了。挂下电话，居然还笑了笑。
　　结果一直过了一个多月，她都没有空下来。
　　他忘了她一直是个伪装专家。
　　梁晓光对自己说，这样也好。
　　假装一切无事。假装久了，就会变成真的。
　　这方面他有深刻的经验。

　　只是他并没有料到，自己只在悦然的一字半句之下，就轻易地破功。
　　他自以为牢固的铜墙铁壁，原来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
　　梁晓光低头看看余悦然。后者正饶有兴趣地观赏天旭大厅和往来的员工，一点也没有等人的不耐。
　　如果今天不是悦然的推动，他究竟会不会联络小朱？
　　他不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