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人儿》约略

2、第 2 章

　　第五章

　　一开始，小朱并不知道梁晓光对她有着朋友以外的好感。
　　种种迹象都表明，梁晓光确实很喜欢她：她有事找他，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们约的时间，他没有一次迟到过；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温和包容的笑意，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但这没什么了不起。
　　就像她看到晓光也很开心，她也会为晓光因为外貌受歧视而抱不平，会为晓光考上研究生而高兴……可是她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自己对梁晓光没有男女之情。
　　晓光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好朋友。好闺蜜、好知己乃至好兄长。他在她的大学生涯中不可或缺，日益重要。但他永远不会是让她心跳失速的那个人。
　　她喜欢的那些人，总是在第一眼就会吸引住她的目光。他们或俊挺，或洒脱，总归是飞扬自信。而梁晓光不是。
　　小朱是个相信一见钟情的人。
　　所以，当梁晓光的室友和哥儿们拿她开玩笑叫她“嫂子”时，在节日和晓光的生日时对她挤眉弄眼时，甚至私下和她说，梁晓光是因为想和她留在同一个学校里，所以才临时去考的本校研究生时……小朱都不曾当真。
　　梁晓光从来没有给她送过花、送过礼物，没有和她表白过，没有说过暧昧的话，连她的手都没有试图拉过……这样怎么会是对她有意思？并得出为她留校的荒谬结论来？
　　她甚至把这当作玩笑和梁晓光说起来了。果然，连晓光自己听到这个说法都愣了一愣，然后淡淡道：那帮人无聊呗。别理他们就是。
　　小朱必须承认，那时候她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的。
　　她很重视晓光这个朋友，所以，实在不愿意有什么暧昧，破坏了两人之间的友谊。

　　※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她那时候其实是在自欺欺人。
　　那一次，她在路上碰到那个美院专攻做瓷器的学姐，随口就让她帮忙介绍单色釉瓷器方面的书，结果那个脾气直爽的学姐说：“你干嘛不去问梁晓光？”
　　小朱一愣：晓光什么时候也对瓷器感兴趣了？
　　那个学姐脸一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见小朱真的不知道，那学姐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梁晓光这半年来从她和她导师那里不知道借了多少资料，自己又研究了多久，现在都已经在她常混的那几个专业瓷器论坛混出名，混成专家了……
　　“你知道我这次来你们学校是干什么的？——和晓光交流资料的！晓光这一年跑了多少次我们学校你知道吗？我导师都想直接收他做关门徒弟算了。”
　　“他和我都跑了几次窑了，你真的一点都不清楚？”
　　“前两天他还帮我导师的新书联系到沪市藏家的藏品照片。这些你真不知道？”
　　“……”
　　小朱被吓到了。学姐的一句句话砸下来，砸得她晕头转向的。
　　晓光……晓光他怎么从来不说？
　　这个学姐，小朱就是通过梁晓光认识的。她记得那次在学姐他们系的展览上，她看中了学姐烧的那一套天青釉水盂，喜欢的不得了。对梁晓光和学姐连声嚷嚷着说她要转系，回来后还拉着梁晓光到图书馆去借书……还做了什么蠢事她不记得了。她的兴趣太过广泛，很多事情都只是随口嚷一嚷而已，常常连自己都不太当真。这些，晓光不是早知道的么？
　　小朱咬住下唇，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那个她很仰慕的师姐，最后看着她，冷冷道：“他是为了谁，我想你不至于不知道吧？”
　　小朱没有说话了。
　　晓光。那个温温和和的、看见她只是好脾气微笑的晓光，怎么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她的心里纠缠起来：好朋友，会好到这样的程度么？

　　※

　　那以后，小朱再也没有办法把梁晓光对她的好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友谊。
　　然后她才发现晓光对她，确实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他看到她时的样子，他微笑的样子，他认真听她说话的样子……那眼睛里的温柔，藏也藏不住。
　　怪不得这些年来，她常常觉得晓光其实并没有那么丑。原来并不是她所以为的看习惯了，而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包容。
　　那样温柔的笑意，在什么样的人脸上，都是不会难看的。
　　小朱失眠了。
　　她确实心慌意乱过一阵，常常是刚刚为观察到晓光的体贴行为而暗自欢喜，转瞬却又害怕他的过度殷勤。反复纠结，反复为难。
　　这一切直到那次篮球赛为止。
　　篮球赛后，小朱最终下了决心：梁晓光，是她一生的好朋友。

　　第六章

　　梁晓光去机场给小朱接机。
　　他们已经足有四年没见面了。小朱一下飞机，看到他，就嚷道：“哇，小和尚，你变帅很多嘛！”
　　他笑笑，什么也没说。先帮她去提行李。
　　他记得以前在学校里，小朱也很喜欢逗他，常常叫他“小和尚”。当然大多时候她习惯叫他晓光。她快活起来，就会“晓光晓光”地连着叫。
　　“晓光晓光，快看那个，腿好长哦！”
　　“晓光晓光，我们一起去吃麻辣鱼吧！”
　　“晓光晓光，你真是大好人！我三生有幸才认识你。”
　　……
　　当然她也有假装生气的时候，那时候她会连名带姓地叫他梁晓光。如果逗她更恼些，她就会瞪着他，骂他“小和尚臭和尚死和尚良心都死光怪不得叫做梁晓光”，骂得非常之自然。
　　她一向口齿伶俐，说话顺溜的很。
　　这方面，他一直敌不过她。

　　一切都恍如昨日。
　　可是，昨日不仅仅是珍贵的糖，昨日里也会有蚀心的毒。
　　梁晓光记得那次校际篮球赛后，有一天，他和小朱一起吃饭。小朱忽然就说：“书画社的那个社长莫云，晓光，你听说过吗？”
　　梁晓光一怔，然后慢吞吞地说：“好像没听说过……怎么了？”
　　他其实知道这个人，但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竟这样回答。
　　“就是住在你们宿舍二楼、长得很瘦很高但表情很冷的那个。你没听说过吗？”“据说他们系保研他都不要，要自己考北大！”“我前几天听说他的画在国际赛上得奖了，很强哎！”……她一如既往的叽叽喳喳说了一大通，最后深吸一口气，表情郁闷地扔出一颗炸弹。
　　“惨了，晓光，我好像喜欢上他了，怎么办？”
　　她说这话的时候，和以前每次说“惨了，我这次又考砸了”、“惨了，明天的体育课还要长跑怎么办”时并没什么区别，只除了这次她的眼睛闪烁着，微微有所回避。
　　空气略微凝滞了一会。
　　梁晓光低下头，淡淡道：“是吗？”
　　他挤出一抹笑意，话里有着刻意的轻松，“你喜欢的人难道还少了？”
　　没错。小朱平时乍乍呼呼的，经常喜欢这个喜欢那个，都不用太当真的。梁晓光这样对自己说，刻意忽略掉她少有的小心翼翼。
　　小朱咬了咬下唇，道：“也是，可是……”她有点紧张地傻笑，“你知道，我最难抗拒像他这样从容淡泊的人了。”
　　从容淡泊……是么？梁晓光略牵了牵唇角，略有些觉得讽刺。
　　他依稀记得以前也曾有人说过他是那种从容淡泊、与世无争的人。但显然小朱不这样认为。
　　也是。再从容的人，要给一个女孩子嫌殷勤的时候，都无法保持淡泊的姿态了吧？何况他是第一次追女孩子，总该是有些笨拙和冒进的。连他自己都不习惯这样的自己。
　　可是……她不是说过，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总是要被人追的么？
　　梁晓光在心底苦笑。他想他只听到了这一句，却忘了她这一句下面还潜藏着另一句：女孩子，是要给喜欢的人、给帅哥去追的。
　　不是给他这样的丑人。
　　梁晓光在心底自嘲，抬起头来凝视小朱，声音还是很镇定：“听起来不错，下次指给我看看。”
　　“好啊好啊。”小朱在桌子那头笑眯眯的说。
　　她假装得一无所知、一副缺心肝儿样，但眼神却明显泄漏出犹豫和担忧来。
　　梁晓光的心沉下去。
　　他努力若无其事地笑着，做好师兄和哥们的榜样。
　　“要帮忙时，来个电话。”
　　你要做朋友，就做朋友罢。

　　※

　　那一年，他研二，小朱大四。下半学期，小朱回了老家洛市实习。然后，就在那边找了工作。
　　非常干脆地，走出了梁晓光的视野。

　　第七章

　　小朱不得不觉得命运很有意思。
　　大学里晓光对她那么好，她不曾动摇过。等毕业以后好几年，她才慢慢发现，最合适自己的人始终是晓光。
　　毕业工作以后，她对很多人心动过，也和很多人约会过，可是每每没多久她就继续不下去了，总觉得对方的这里那里不太对劲。即使那人没有什么毛病，她也会觉得，这人虽好，但其实和自己不是那么合适。
　　一开始小朱以为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没出现的缘故，后来在众闺蜜的攻击下，她又疑心是自己眼高于顶。但到最后，她发现，她老是把别人拿去和晓光做比较。
　　她约会过的每一个人，无论皮相有多俊美，能力有多强，都再没有一个会像晓光了解她、懂她和包容她。
　　她知道这样的比较对那些人不公平。毕竟她和晓光认识了那么多年，她曾经把什么事情都和晓光说——她曾经把晓光当作自己的闺蜜，毫无防备全心信赖地说尽一切胡话。可是每一次当她这样告诉自己以后，她仍然会在约会的时候做无意识的比较。
　　每一次她工作和生活上碰到麻烦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倾诉的人，一定是晓光。
　　晓光就像一泓宁静的深潭，总能平息她的浮躁。只要听听晓光在电话那头和网络那头平心静气的说话，她心里就会安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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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真正闺蜜们最后说，你还不如和你的晓光在一起。
　　小朱讷讷道：“可是他很丑……”
　　闺蜜们“嗤”一声，和当年那个学瓷器的学姐那样，鄙视她，不理她。
　　这把年纪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现实，再不会把男人的样貌当回事。
　　小朱又讷讷道：“他在杭城……”
　　不出意料地，她得到闺蜜们如下的回应：“那你就不会去杭城么？”
　　小朱在一群彪悍的闺蜜群攻之下，扁扁嘴，不说话了。

　　她们不知道，小朱和梁晓光只是好朋友。
　　从她和晓光摊牌的那天开始，他们就只能是好朋友的关系。
　　这一两年来，她不是没有试探过。可是所有的试探都象石沉大海，悄无声息地沉没在晓光温和而有分寸的谈话中。
　　电话里的晓光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煦，也一如既往地始终掌握好一个朋友和师兄的分寸。

　　※

　　但最后她还是来了。
　　她鼓足了勇气，抛掉在洛市的所有基础，来了杭城。
　　她在重回杭城之前，就知道她和晓光再也不可能和以前一样了。只是晓光在电话和邮件里的温柔和煦，让她以为一切或许还有机会。
　　她对自己说，朱幽兰，你不争取过怎么知道一切都没法挽回呢？
　　她对自己说，没关系，朱幽兰，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她并没有想到会面临这么一个场面。
　　他站在那里，一贯的从容温和，介绍他身边那个耀眼的女子。
　　他说：“哦，这是我朋友。悦然。余悦然。”
　　他说话的口气很自然，仿佛已经这样介绍了十遍八遍似的。
　　小朱整个地僵住。

　　那女子和晓光一样，社会精英的打扮，社会精英的气度，但她笑起来，却又如春花一样的：“你好，我是余悦然。很高兴认识你。”
　　小朱下意识地点点头，“你好。”
　　然后她看看晓光，看看余悦然，忽然笑开，“啊，你这混蛋，交了女朋友也不和我说。”
　　她对着余悦然佯抱怨道：“你说，有这么当师兄的么？”
　　晓光微微笑着站在一旁，不插话。
　　小朱又嚷道：“不要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吧？给我省红包么？”
　　余悦然含羞笑道：“没那么回事。别胡说。”
　　她转头看向梁晓光：“你这个师妹，挺可爱的啊。”
　　“是啊。”梁晓光还是微微笑，似乎默认了。

　　※

　　他们去吃饭，去洗尘。席中梁晓光有电话接进来，小朱还不让他走人。“有什么紧要的事情，非要赶这时候的。我这个师妹多少年不见了啊！”
　　她硬是不肯让宴席早散。
　　得闲的时候，指甲却一直掐着手心。
　　朱幽兰，你一定要吃完这顿饭！一定要吃完！！！
　　她终于完完整整地吃完了那顿饭。回到家，笑眯眯地和那对情侣道别，然后关上门，瘫倒在床上。
　　她呆呆地睁眼看着他给她租来的这套间。
　　苍白的天花板。
　　“朱幽兰，你这个傻瓜！”她忽然低吟，“你这个傻瓜！傻瓜！傻瓜！”
　　他若是还喜欢她，早就巴不得她到杭城去，又怎么会说，浪费了洛市的人脉很可惜。

　　第八章

　　梁晓光送余悦然到家。
　　余悦然下了车，转身看看梁晓光，忽然说：“这就是你说的，缠着你的、比较麻烦的小学妹？”
　　她话音里有些意味深长。“看起来不像嘛。”
　　梁晓光有一丝丝被看穿的狼狈。他垂眸沉默着。
　　缠着他、比较麻烦的另有其人，却不是小朱。
　　小朱比她麻烦十倍不止。
　　见梁晓光始终没有说话，余悦然笑了笑，转身兀自去开门，下车。她心情似乎不错。
　　梁晓光坐在车里，好一会不愿动弹。
　　他以为这事很简单、很容易。但在洗尘宴上，他发现自己依旧看不得小朱故作轻快的表情。
　　很多年前，他也曾故作轻快地退出小朱的生活。这没什么，他们都知道人有时候必须要快刀斩乱麻。
　　但小朱对他的观察，远远及不上他对她的细致程度。
　　他曾经贪看小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活色生鲜的表情。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代表什么。
　　几年未见，小朱也有了一些变化，外表看起来更美、更有气质了，但一说起话来，却还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骄傲小丫头。
　　她昂着头时，不见得是得意；她笑闹的时候，也不见得是开心。

　　※

　　过了几日，小朱始终未给梁晓光来过电话。就是在MSN和□□上，也始终不曾亮过一下头像。
　　梁晓光终究忍不住先给小朱打了个电话。
　　“新公司怎么样？还适应吗？”
　　他温和的寒暄，就象任何一个关怀的师兄。“这几日怎么没上线？不会是新公司不准上吧？”
　　“没，忙着适应呢！一切都还不错。”小朱在那头笑着回答，仿佛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就是食堂的菜不够辣。哈哈。”
　　“是吗？”梁晓光也笑。这丫头嗜辣，他是知道的，想当初陪着她吃了多少他消受不起的川菜馆啊。
　　他忍不住笑道：“那这样，明天是周末，我请你吃午饭，让你辣个够！”
　　“嗯……”小朱在那头犹豫了一下。
　　她想说明天有新同事请她吃饭，但马上又觉得这拒绝太过明显，于是笑道：“好啊，再宰你一顿！什么时候——”
　　偏偏梁晓光已听出她的犹豫，心下一滞，接口道：“如果你不方便的话……”
　　两个人的话几乎是同时说出的，彼此都愣了一下。气氛一时凝滞。
　　最后还是梁晓光先回过神来，笑着打破尴尬：“好，那中午11点，我来接你。”
　　他挂下电话，看着对面的滴水观音略发了会儿呆。
　　然后走出办公室，问：“哪里的川菜比较好吃？”

　　※

　　那顿饭，吃得并不算愉快。
　　梁晓光并没有再带余悦然去，可是，余悦然却始终隔在他们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