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人儿》约略

1、第 1 章

　　第一章

　　“喂，晓光，是我。”小朱给梁晓光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有些紧张，口气中的轻松愉悦有一大部分是装出来的，“哈，下星期我来杭城哦。”
　　“哦？出差吗？”梁晓光的声音不急不缓，很温和。
　　这头的小朱对他这种不急不缓和温和，心里微有失望。他就不能表现出一点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的样子吗？
　　“不是～～”她拖长了声音，半撒娇道，“你绝对想不到的，呵呵。”
　　想到很快就要到杭城去了，小朱还是很兴奋的，因此也顾不得介意梁晓光的态度了。
　　小朱对到杭城去的事情整整考虑了一年多。一旦一切尘埃落定，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内心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是吗？说来听听。”那头的梁晓光似乎也被她的兴奋感染，语气中微微带些笑意起来。
　　“我要到杭城来工作啦！就是你们公司旁边的那家天旭。” 当当当，小朱揭露谜底。
　　那头的梁晓光一愣，半天没有回响。
　　“晓光？晓光？”小朱连续叫了几声。
　　“在。”梁晓光回了一声。
　　“你听得到吗？”小朱追问。
　　“听得到。”梁晓光回话，但是依然没有说什么。
　　小朱眉头一皱，嘴里说的话却还是很轻扬跳脱：“那刚才怎么不说话？”
　　“哦，没事。”梁晓光随口应了声，笑着转移话题，“怎么这么突然啊？事先一点消息也不给。”
　　“我在□□上不是和你说过下半年考虑换工作吗？这次也是因为刚好有机会，天旭的总经理问到我以前在东晨的总监，年后就打电话来问我了…………”
　　小朱噼里啪啦地开始描绘她这次工作转换的前因后果。而梁晓光则趁此机会消化这个消息。待小朱说完，他也已经反应过来，能够笑侃道：“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在洛城的江山了？也不多考虑考虑？”
　　朱幽兰身子微微一僵，握着手机，没有马上答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梁晓光显然感觉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在电话那头看似轻松地解释道：“走一路，丢一路的，多可惜啊。”
　　小朱的心有点沉下去了。但她还是努力提起精神来，嚷道：“杭城也是我的母校啊！这么多同学朋友在那边，”顿了顿，“你也在那边！”
　　她下意识地停顿几秒想等梁晓光接话，可是没等到两秒钟，她又自己道：“我不管，你要给我找房子的。”
　　这话若是在几年前说的，是再自然不过。当年梁晓光自己就说过，只要她回杭城，一切就给她包了，可是看看现在梁晓光的反应……
　　小朱不由地要做出随口开玩笑耍无赖的样子来。
　　“好好好，没问题。”梁晓光笑，语气中恢复了往常温和的纵容，“大约什么时候来？我给你接风洗尘。”
　　小朱微微放了心。

　　※

　　半个月后，小朱坐飞机抵达杭城。梁晓光去机场给她接机，送她到租好的房子，旋即赶往外地出差，约定第二天晚餐正式给她接风洗尘。
　　那个傍晚，梁晓光站在天旭公司的门口等她。
　　他旁边还站了一个很出色的女子。
　　他介绍说，“哦，这是我朋友。悦然。余悦然。”

　　第二章

　　梁晓光长得丑。很丑。
　　他家的人都算不上好看，可是也没有梁晓光这么丑的。他的五官单独分开来看，也不算特别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不算特别丑的五官加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丑。很丑。
　　梁家每个小孩都是同父异母。梁晓光的父亲梁钧娶过三个，奇的是每一个梁太太都生儿子。第一个梁太太是糟糠之妻，长得一般，后来跟梁父离了。她生的老大梁晓明，长相也很一般。梁晓光的母亲是第二任，长得比第一任更丑，又牛高马大的，梁父是迫于生意压力才娶的她，因此对她几乎没什么感情。她生的梁晓光，无任何悬念地当选为梁家最丑冠军。一直到她逝世后，梁父娶了第三个妻子，梁家才算是面貌一新。
　　这第三位梁太太也很争气，生下来的儿子梁晓阳虽然没有自己漂亮，但比起梁晓明、梁晓光两兄弟来，算是模样周正很多了，加上性格又活泼，因此最得梁父的疼爱。过了几年后，奇迹发生了，第三任梁太太居然生出了个女儿，而且几乎可以称得上漂亮。自此梁家的幸福和美场面才算是稳固下来。
　　梁晓光在家里是老二，不前不后的，加上母亲又早逝，本就不受重视，偏偏他长得又奇丑，所以梁父最不喜欢他——这儿子从小时候开始就常常被小朋友们追着喊“丑八怪”，每次带出去都让他觉得尴尬。祸不单行，梁晓光的大哥梁晓明认为是梁晓光的母亲导致了自己的父母分离，小时候骂他丑八怪的次数比别人还多，这直接导致了梁晓光从小就比一般人更沉默。
　　丑，加上沉默的性格，让梁父直接忽略了这个儿子的存在。
　　所幸梁晓光有一个很好的舅舅，他从小到大的所有假期，都是在舅舅家过的。他的教育环境，包括老师和学校，也一直是舅舅帮他争取的。所以梁晓光很幸运的并没有因为容貌问题而导致心理上的畸变，一直到读大学之前，他都还算是个温和豁然的好孩子。
　　到了读大学时，他更是早已经学会了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从某种程度来说——比如在寝室里和朋友间——他甚至是受欢迎的。
　　但这依然不能掩饰他长得丑的事实。几乎每个人第一次看到他，都会被他的外貌吓一跳。
　　小朱也不例外。

　　※

　　梁晓光记得，最初他认识小朱，情况非常的戏剧性：小朱失恋了，独自跑到学校的后山发泄情绪，偏偏当时他在上坡，不小心踢到石子，滚落下来砸了小朱的脑袋。然后十分抱歉、性情又温和的他，理所当然地被小朱抓住，成为她发泄失恋悲情的垃圾桶。
　　这段往事听起来十分唯美，假如故事的主角是一对俊男美女的话，简直可以去演青春偶像剧了。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梁晓光不能违心地说小朱不美，但他更不能违心地认为自己不丑。事实上，那天当他弯腰去看小朱捂着的额头时，原本蹲在地上的小朱甚至被他那张忽然靠近的脸吓了一大跳，乃至于身子往后一仰摔坐在地……因此，梁晓光很早就知道，小朱几乎是不可能喜欢他的。
　　小朱喜欢的是好看的人。从最初的陈浩东到以后的林林总总，让小朱心动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有很明显的特征：俊朗、自信，甚至骄傲。就连小朱自己，也是个好看又骄傲的人。梁晓光记得那时候，小朱坐在他身边山石上，讲述了她心仪的那个篮球队队长和她同系的隔壁女生好上了的故事，然后愤然且沮丧地自语：“见鬼！他眼睛长哪里去了？”“我明明比她好看，比她聪明！我什么都比她好！”
　　梁晓光并没有笑话她的这些蠢问题，只淡淡地问了她一句：“你让他知道你喜欢他了吗？”
　　小朱扁扁嘴，摇头。
　　梁晓光再问：“那你付出什么努力了吗？”
　　小朱再次摇摇头：“没有。”这回有些心虚。
　　梁晓光笑道：“看，这不是很自然的结果吗?”
　　小朱一愣，半晌才嚷道：“我是女孩子呀。当然要他来追我。”
　　梁晓光笑着摇了摇头。你瞧，又是一个骄傲的小姑娘。

　　第三章

　　梁晓光第二次遇见小朱，情况就正常多了。
　　他抱着几本书在校园里走，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喂，喂。”他抬头一看，小朱正从草坪边跑过来，一边笑盈盈地冲他招手。
　　她笑得那样灿烂，以至于梁晓光注意到，周围有两个男同学停下来看她。
　　他也停下来，看着她，等她走近了才微笑道：“我叫梁晓光。计算机系，大四了。”
　　他自我介绍，以免她“喂喂喂”地乱叫，招惹周围一片蠢蠢欲动的狼心。
　　“哈！我叫朱幽兰。经管系，大二。”小朱快活地说。
　　她笑起来的样子，确实会让人心情很好，因此梁晓光微笑着调侃道：“看来，你得叫我师兄。”
　　话一出口，他就微微一悔。他实在不该这样和人调侃的。
　　丑人多作怪！诸如此类的话，他听的太多了。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帮几个外系学妹修电脑，也这样随口开玩笑。结果他从对方那两个女孩尴尬而鄙夷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丑八怪，没人喜欢，只能在口头上占便宜以抒发变态”的字眼。当时他沉默下来。过了会，再抬起头来，居然还能微微笑。“修好了。”

　　※

　　“师——兄？！你做梦哦！”小朱故意拖长了的明快声音，打破了他晦暗的回忆。
　　他抬头，看她在阳光下叉着腰，笑着耍横道，“想占我便宜，没门！”
　　梁晓光也笑，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对哦，她是那个骄傲的小丫头。那个被他的样子吓得摔坐在地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他谈悲惨失恋心情的小丫头。
　　他想起那天她在沮丧之余问他，“你被人拒绝的时候，都怎么办？”
　　梁晓光记得自己当时看着她，好脾气地微笑着回答：“我被很多人拒绝过，所以，习惯了。”
　　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童年伙伴，他喜欢的人，到他不喜欢的人……他曾经被很多很多人拒之门外。可是她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被很多女孩子甩，于是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很豪气地说：“没关系啦！男人重要的是能力和内涵！有内涵了，看起来自然就有气质了。什么女孩子都手到擒来！”
　　依梁晓光后来对小朱的了解，觉得事实上她那时很可能在心里面嘀咕：可惜就他这样子，就算再有内涵也没辙了
　　但在当时，梁晓光记得自己还是挺感动的。
　　他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你这话和我舅舅说的一模一样。”

　　※

　　回忆初见，梁晓光心里柔和起来，他微笑道：“那好吧，你叫我梁晓光就好。”
　　小朱讶道：“这么好商量？”
　　梁晓光但笑不语。
　　小朱一跺脚：“哎，你这人！连开玩笑也不会的么？我跟你说，你做人不要太好商量了！会被人欺负的。”
　　如同后来无数次的鸡婆，她从那时候开始就为他愤愤不平
　　梁晓光笑着无奈摇头，温文和煦的声音里藏着最初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纵容：“那你说怎么办吧？”
　　小朱大抵没料到他这样问，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双眸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梁晓光忍俊不禁，佯正经道：“叫师兄吧！”
　　小朱回过神来啐一口：“呸！想得美！”
　　谁不知道她小朱最喜欢的就是唱反调，“我就是要叫你晓光，晓光！小和尚，头顶光光——”
　　她话音忽然一顿，噗哧一声，诡异地看着他。
　　梁晓光被看得莫名其妙。
　　蓦地，小朱开口唱道：“小呀么小和尚，头——光——光！”
　　“哈哈哈！”她拍掌大笑，得意道，“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你小和尚！”
　　她自得其乐的很。
　　梁晓光想。
　　他微微笑着，站在那里，看她笑弯了腰，将这首歌唱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小呀么小和尚，头——光——光！袈裟么披身上……”

　　这个小师妹，他喜欢。
　　很多年以后，他都还会记得，她站在坡上的草坪边，笑眯眯地唱“小呀么小和尚，头光光”。

　　第四章

　　他们成为好朋友。
　　朱幽兰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梁晓光含笑纵容，两个人相处的模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完美。
　　“晓光，这周末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去径山拍蝴蝶。”
　　“晓光，我们系的美女讲师作演讲了，大礼堂第三排，快来！”
　　“晓光，我想吃麻辣鱼了，你请客吧！”
　　……
　　他们做了近三年人人称羡的好朋友。梁晓光毕业后又保送了本校计算机系的研究生，两人的友谊一直延续到朱幽兰毕业。朱幽兰的室友们都说，若不是梁晓光长的那么丑，而朱幽兰一向喜欢帅哥俊男，或许他们之间早就有别的结局了。
　　每当她们那么说，朱幽兰都会忍不住为梁晓光辩解：“晓光人很好的！声音也好听！”
　　梁晓光有一把低沉悦耳有磁性的好声音。那一次在后山上，就是有梁晓光这样温柔包容的好声音，不知不觉她失恋的难过就少了很多。以后每当她有了烦恼，跑去听梁晓光低低温柔的一句话两句话，心情就会好转。
　　梁晓光非常善解人意。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丑人做久了，当然会比较容易看穿人家的想法”。
　　这道理没错。可是小朱很不要听梁晓光这样说。每当梁晓光这样自嘲，小朱都会产生一些近乎怜惜的感觉。
　　因此她在梁晓光面前总是十分的活泼。主动，人来熟，对什么都充满热情，拉着梁晓光跑这跑那，叽叽喳喳地把一些生活琐事说个不停……
　　她知道梁晓光一直把她看成一个单纯而阳光的人。
　　可是，她其实并不总是这样的。

　　她记得那年，她和室友去看学校里三年一度的校级篮球选拔赛。
　　她以前喜欢的那个系篮球队长陈浩东和晓光都参加了这个球赛。小朱最初并不知道梁晓光其实也打篮球，而且还认识陈浩东，更不知道陈浩东其实还很尊敬晓光。等她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暗恋陈浩东的那点糗事，她不知道已经和晓光说过几次了。
　　小朱恼羞成怒，“死和尚臭和尚”地把梁晓光骂了个狗血淋头。为此，梁晓光赔了不少的不是，才让她消气。
　　那时候梁晓光已经读了本校的研究生，小朱也已经大三，当然早不把那个陈浩东放在心上，但她还是咬牙切齿地要梁晓光记住自己是去看他的，给他喊加油的，绝不是什么陈浩东陈浩西……梁晓光不停地微笑，纵容地说好好好，然后被迫答应请她吃饭。
　　球赛很精彩。梁晓光打得也很精彩。小朱之前因为陈浩东的关系，早已绝缘篮球场，因此那天她是第一次看到梁晓光在球场上的模样。矫健灵活，完全不同于平时那副温吞好商量的样子。
　　她也是第一次发现，晓光有副很好的身板。
　　这一点是她身后那几个女孩提醒她的。她们唧唧喳喳地讨论个不停，偶尔说：“看那个。那个7号，身材好像也很好啊。”“动作好漂亮！”
　　7号是梁晓光的号码。小朱听着，与有荣焉地偷笑，然后也转头仔细掂量。
　　原来晓光身材还真的不错。
　　她那样远远看着，自己也觉得有点流口水的样子。
　　她旁边坐的是系里的美女琪琪，她显然也听到旁边几个女孩的议论了，靠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刚才说你的朋友就是7号……”
　　琪琪的话未说完，身后的那几个女孩已经激动起来，小声兴奋道：“转身了，转身了！看看长什么样子！”
　　一球进篮，7号梁晓光回过头来，目光对着她们所在的位置梭巡。然后他远远地看见了小朱，难得兴奋地对这边咧嘴一笑。
　　身后两个女孩霎那肩膀垂落下来。其中身子往后一仰。“幻灭！”
　　另一个靠在同伴身上，有气无力道：“天哪！什么世道！”
　　小朱的心，忽然暗暗沉了一下。
　　琪琪在她耳边，若有深意地问了一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很好的朋友？”
　　小朱勉强笑道：“是啊，很好的一个人。”顿了下，又添一句：“又不是找男朋友，干嘛以貌取人啊！”
　　琪琪笑笑，不说话了。过了会，看到晓光又进了个球，才笑道：“球技倒是挺不错。身材也好……就是样子实在丑了些。”
　　她那一副鉴定完毕的样子，让朱幽兰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但从那天开始，她有意无意地，开始和梁晓光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