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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天上人间两茫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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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在无人的长道上,西沉的落日已经被远山吞了一半,漫天的云如火烧般醉人。
两个时辰前,陆珶接到了一只飞鸽传书,看完后,他虽然脸色未变,却急急将行进的马车转了一个方向。
车行至黄昏才换到官道,兰姬从车窗向外看去,远远可见一个城门立在夕阳里的山脚下。庄严的城门由大块的巨石砌成,显得雄伟又坚固。马车越行越近,隐约都可以看见城门上刻着两个朱红的大字。
正在这时,原本行驶平稳的马车突然一阵剧烈地晃动起来,就连搁在几上的一盏茶杯都给震跌了下去。
这一路上,地动的次数已经越来越频繁,开始只是轻微的一阵,像现在这样剧烈的还真没有过。
马车晃动地越来越厉害,就连训练精良的双驾白驹都隐隐有了些不安,转了个圈停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进了。
陆珶好像并不着急,兰姬也没有太过慌乱,只是在晃动的时候悄悄用手扶住了车框。
好在此次的地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兰姬暗舒一口气,坐直了身子。奇怪的是,震停后马儿并没有要走的迹象,停在那里,不免让她刚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她抬头去看陆珶,都说动物天生对危险有着非凡的感知能力,如今马儿死活不肯再走,就不得不让人担忧了。
她松开一只手去掀车帘,车身却突然一歪,双驹突然动了。白马原地打了个响鼻,然后掉过头,飞快地跑了起来,方向却是来时的路。
车中两人一时都没料到这个情况,车身被白马急转弯带的一震,一下将猝不及防的兰姬甩离坐垫,狠狠地撞到对面车窗上。她被摔得厉害,额头刚好磕在木头上,还没来得爬起来,便被白马带着一路狂奔。那速度,就像是受到什么莫大的惊吓似的。比起兰姬,陆珶相对来说就好很多,他坐正身子,扶开翻倒在她身上的矮几。她的发髻已经有些松散,几缕头发滑出来搭在脸侧,而原本光洁白皙的额头,已经红了一大块。陆珶伸手将她扶正,恰看见她胸口被茶水泼湿的一片,下意识松手掉开头去。
兰姬坐正后才觉得身前一片冰凉,低头一看,夏日清凉的薄衫已经被水浇透,湿湿的贴在皮肤上,衣襟上还挂着几片茶叶。她慌忙扯过袖子挡在胸前,头低低地垂了下去。陆珶微微侧过身子,淡淡说道:“你先在车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兰姬没说话,陆珶已经站了起来。突然,马车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车厢里到处发出格楞格楞的声响,情形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幸好陆珶及时伸手扶住车辕,才没有被摔下去。这次白马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还加快了速度,撒着蹄子,在官道上一路狂飙,就像落单的羚羊极力逃离虎口一般,试图摆脱一个无法想象噩梦。
陆珶平时再镇定,此刻也不免皱起了眉头。身后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突然倒地一般。他转身,迅速撩起车厢后帘,他们刚刚经过的路面上,突然横躺了几颗大树,中间还夹杂着无数的碎石,向路面滚滚而来。前面白马急急转了一个弯,一边车辕不知磕到什么,发出一声巨响,车厢也跟着一倒。陆珶一脚用力踏了下去,才勉强保持了平衡。在他们身后,一条裂缝如闪电般向他们追赶而来。白马急急加速,两者距离终于拉开了一些。然而,地面的晃动已经越来越剧烈了,马车根本形如风中浮萍,左摇右摆不停。再这么下去,即使没被裂谷吞噬,他们也会被摔死。
陆珶突然起身,站到车门前,问她:“会不会骑马?”
兰姬还没来得急回答,车厢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陆珶等不及她答,干脆一只手拽起她的胳膊,微一用力,就把她扯了出来。
他们迎风站在高高的车辕上,前方是狂奔不已的双驹白马,两边是不断倒退的树影,她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死死拽紧陆珶的袖子。树影还在不断疯狂倒退,狂风呼啸,让人连呼吸都困难。大地晃动愈加剧烈起来,更显得他们如风中浮萍般脆弱。陆珶下巴绷紧,修长的眉峰紧皱,琉璃般漂亮的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似在等待一个时机。
突然,前方道路上不知何时滚来一块巨石,几乎有半人高,眼看他们距离渐进,兰姬嗓子一紧,还没反应过来便给一股力道提起,整个人在半空一个纵身,便稳稳落在了前方一匹马的马背上。她腰上一紧,一只手扶了上来,陆珶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
兰姬惊讶地张嘴,只见他手腕一翻,飞速解除了缚在马背上的缰绳,然后一个漂亮的起腰,人已经坐了回来,圈在她腰上的手也跟着松了。与此同时,身后的马车轰地一声翻在了地上。兰姬刚松一口气,身下的白马眼看着已经要撞上巨石了。她骇了一跳,死死盯住前方。正在这时,旁边突然飞快窜进来一个影子,狠狠地将他们撞了出去,兰姬身子一歪,便靠进了一个胸膛,没等她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后方就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叫。她从陆珶肩旁回头,横插进来的那匹白马四蹄一跄,险些磕到在地。这个角度,正好让她看清了露出来了的马腹,那里一大团雪白的毛已经脱落,露出被巨石擦伤的大块红色的皮肤,血肉模糊,鲜血淋淋。她喉咙一阵发紧,不敢再看。
方才如果不是那匹马突然当中横插进来,之前她和陆珶的腿,此刻估计已经被擦断了。
她没有回头去看陆珶的反应,只有呼啸的风,和已经不再平复、狂跳的心,响在耳边。
他们没跑多久,远远就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不知起源,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伴随着大地疯狂的震动,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她手无支撑,只能紧紧在身前交握,脑中空白一片,没有一点有用的经验可以借鉴,只能任着座下白马带着他们一路狂奔。
这时突然凌空一声巨响,如蓄势已久的雷霆奔雷,接着前方树木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前方大地突然从中断开,在他们的去路上越拉越大,越拉越深,白马急急一个刹步,险险停在断崖之前,脚下原本踩过的泥土噗地一下坍塌,前蹄无力支撑,顿时向下跌去。陆珶握着缰绳的手紧紧一提,马蹄险险踩在一块突出的尖石上,整个身子赢着深渊,炎炎火光从深不见底的地心喷出,嚣张的吞噬着掉进去的一切。兰姬迎面朝下,整个人已经停止了呼吸。
只一步,他们就要命丧断崖之中。
陆珶围在她面前的手一抖缰绳,身下白马前蹄立时高高扬起,兰姬一个不察,整个人狠狠跌进身后的怀抱。再回神的时,他们已经稳稳落到了地面,她的腰间,还圈着一只胳膊,稳稳地拽着马缰,硬生生地将他们从鬼门关带了出来。
在他们的身后,一道一丈多宽的断崖横在那里。身前,无数倒塌的树木、巨石遍地皆是。他们在原地转了一会儿,陆珶突然以手拍了拍马腹,像在鼓励什么。白马原地又转了两圈,鼻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它试探地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不动了。
“闭上眼睛。”头顶上,陆珶凝重地说了一句,她下意识地拽紧了裙子,一只胳膊却自她臂间绕了进来,紧紧圈在了她的腰上,接着鼻尖一阵清淡的茶香飘来,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她闭上眼,只觉得从头皮开始一直到脚尖,无处不麻,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点力气都提不上来。正在这时,坐下的白马却突然狂奔了几步,一个纵身跨了出去。
回头无悔。
她眼睛紧闭,只觉得嗓子眼直冒火,鼻子泛酸,眼眶也跟着热了一阵,她并不想哭,只是身体本能反应。很快,白马的前蹄便已着陆,连带着背上的她也有了些微实感。终于,白马完全落地,她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暗暗舒了一口长气。
“松手。”
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兰姬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一双手不知道何时死死掐在腰上的胳膊上,指甲深陷,指骨都泛着青白。她脸一红,飞快地松开了手,陆珶顺势抽出胳膊,转一个方向,打马前进了几步。
对面,另一匹受伤的马正与他们遥遥相望。它隔岸看了陆珶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在地缝边缘轻轻嗅了嗅,漂亮的马尾无力地甩了甩,自它腹部流出的血一直流到马肚上,就连踏墨的四蹄上也有干涸的血迹凝在那里。它轻声地嘶鸣了一声,陆珶屈指吹了一声,那白马惊喜的抬起头望来。陆珶不说话,只牵着马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对面那白马一直看着他动作,此时却突然生出几分无助似的看了一眼深深的断崖,并不上前。就在兰姬以为它要放弃的时候,白马突然连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着跃了过来。如火的夕阳打在它雪白的毛发上,如绝唱般壮丽。它微曲的前蹄高高扬起,后腿保持着后蹬的姿势,踏着漫天云霞而来。白马站定后,高仰着脖子长鸣了一声。兰姬屏息一瞬不瞬地看着,直到它前蹄稳稳落地的瞬间,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里一阵庆幸,就连他们坐下的白驹也跟着兴奋地原地转了半圈。
然而,这种庆幸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波强震再次袭来,那地动山摇之势,仿若要将一切吞毁一般。身后突然一声悲鸣,兰姬回头的时候,陆珶整个人已经飞了出去。受伤的白驹原本立着的那块土地已经崩塌,白马两条后腿踏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便疾速向下跌去。兰姬心跳一漏,陆珶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崖外,右臂上紧紧缠着一根马缰。
她迅速下马过去,险险拉住他的一条胳膊。白马只有前蹄落在地上,整个身子已经呈一条直线般挂在那里,陆珶微一使力,探手抓住一条马蹄。兰姬看过去,他胸口的鞭伤已经裂开,鲜血流出染透了衣襟,玉色的脸顿时苍白得吓人。
兰姬急道:“快松手!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没命了。”
陆珶看也不看她一眼,崖下的马又往下坠了坠,它漆黑的眸子看着陆珶,不知怎的,她却看出一股浓浓的悲色。地面又开始晃动起来,形势已经严峻的不容她再多出一份同情来,“陆珶!别说我没提醒过你,再好的马也只是一个坐骑。而你是将来要继承这江山,统治这天下的东宫。活着你有机会获得无数优秀的坐骑,到时候你看都看不过来。”
陆珶手中的绳子紧了紧,她顿了顿,眼底一片浓浓的失望:“你要为它付出如此浓重的感情也该看它受不受得起。”
陆珶回头望着她,斜飞的长眼里除了一如既往的漠然,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如红坊初见的那个夜晚。无论是众星捧月、群美绕膝的锦衣公子,还是此刻漫天荼火夕阳下不愿放手的王孙,他在哪里,哪里就遗世苍凉。兰姬看着他,头一次心里觉得悲戚:“陆珶,我本以为你已经够无情、够冷漠,没想到。。。我若拦不住你,自然也不会再费力去拉你上来。”她直呼他的名字,仿佛他从不是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她亦不是天下名姬。
陆珶最后终是什么也没说,松开了她握着他的手,在天地一片震动中,没入了身后如荼的夕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