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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才闻地动山摇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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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一人自夜色中悄然进屋,半开的窗口前,一人长身而立。
“赵昌找到了吗?”
来人单膝点地:“已经押回去了。”
他点点头,“让人多留意一下那边的消息。”
“是。”
那人转身,月色中琉璃目精致动人,“你想说什么?”
“殿下,”跪着的人犹豫了一下,终是抬起头说:“卢政进那边。。。”
他轻轻一笑,夜色中唇色苍白:“就怕他不跑。”屋中寂静,他想了一下,“那个孩子呢?”
“已经送到宫里去了。”
“嗯。。。你先下去吧。”
“您的伤。。。”
“不碍事。”他轻轻咳嗽一声,牵动伤口,有一种撕裂的痛。顿了顿,将手一挥:“下去吧。”
“是。”
烛灯如豆,陆珶转身,随手去关窗门,抬眼却望见对面窗口不知何时立着的一个身影,一身素色底衣,已不知站了多久。见他看来,那人隔窗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啪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月色清冷,竟意外吹来一阵凉风。
兰姬躺在床上,头一次无故失眠。她轻轻翻了一个身,自枕下取出一根簪子,对着月光慢慢转了一圈,羊脂白玉温润如水,入手冰凉。她收好簪子,突然想到陆珶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很显然,陆珶受伤还另有目的。
三军的严守下,卢政进若没有三头六臂,是绝对没办法独自逃狱的。也就是说,有人事先已经料到这一遭,而且乐见其成。至于陆珶要用卢政进引出谁,她就不从得知了。此时的长安陆珶可谓只手遮天,他却根本不想利用这一点,那就只能说明两点,要么他想放长线钓大鱼,要么就是,他有心让事态恶化?
她心头一凉,突然想到之前在祭天台上的那个小姑娘。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赵昌在逃,那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能去哪儿?
她摇摇头,越想越烦闷。如今看来,这趟水不止深,而且还浊了。
次日清晨,陆珶交代好青城诸事后便踏上了回程的大军。
出城后没多久,陆珶突然吩咐归隐将马车停了下来。李琰随大军跟在车后,见到前面动静,他以手止住了身后大军的脚步,自己策马绕到马车前。陆珶从里面揭开车帘,看着李琰道:“将军先随大军回城,本宫想去周边转转。”
李琰没下马,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还是末将随殿下一起吧,让副将领兵回城。”
“不用了。你们先行。”
李琰想了想,转头去看车中一直闭目养神的兰姬,说:“你也想去转转?”
兰姬不想搭理他。陆珶看了她一眼,回头对李琰道:“她跟我一起。”
李琰点头:“那末将告辞。”
陆珶放下车帘,吩咐归隐继续赶路。
很快周遭便静了下来,兰姬睁开眼,透过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他们的车驾已经行进了一个林子深处,她闭上眼睛实在不愿多动。天热的诡异,一路上只剩下只剩下马蹄踏尘的催路声。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察到了一丝诡异出来。按理说,这么大的一片林子不该这么安静才对,这么半天,竟一声鸟叫也没有听到。她疑惑地睁开眼,显然,车中的陆珶也注意到了。他示意归隐停车,自车窗往外看了一眼,才撩开帘子下车去。兰姬想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他们正处在一片林子的深处,如今才至仲夏,满林子的树却已经过早地恹了,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周围更是鸟迹难寻。
兰姬将团扇摇了几下,闷声道:“这个夏天是不是热的太不正常了?到了青城,怎么感觉气温比长安还要高似的。”
陆珶已经径自走到一颗树前,望着一树晒焦的叶子,眉心深锁。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回头问归隐:“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水源?”
归隐想了一会儿才说:“若我没记错,十里外的杨村有一条河。”
陆珶转身走回来,“过去看看。”
他们来时扶桑在车中预备了一些冰块,赶路还好受一些,如今轻装上阵,才上车没一会儿,兰姬就已经觉得热的受不了了。就连马车急急行进时也只带进来汹涌的热流几股。陆珶原本翻着一本书,此时突然抬起头问:“你怕李琰?”
兰姬闻言一震:“殿下何出此言?”
陆珶低头去翻书,“刚才你本有机会同他一道儿走。”
兰姬将下巴一抬,道:“殿下方才不是拒绝了吗?”
陆珶自书中抬起头,眼神意味深长。兰姬和他对视几秒,主动调开视线:“殿下不是好奇如今这怪象么?”
陆珶也不再追究,顺着她的话题道:“哦?那姑娘有何见解。”
“我曾听人说过一些天下怪象奇谭,其中就有说地动的。如今这天象如此怪,只怕也不是普通旱灾。”
陆珶点头:“你说的不无道理。”
就这样你来我往,他们的车驾在焦热的长空下行了足足一刻多钟,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归隐隔着帘子说:“这附近我知道最近的,也就只有这一条河流了。”
兰姬跟在陆珶身后下了马车,不远处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横在那里,像美人的瘦腰,连个野渡也没有。河水在炎热的天光下泛着炽白的颜色,连波光都泛不开,死气沉沉的样子。
他们走近了一点,软底的鞋在地面多停留一刻便有热气上袭,一些地方被烤得苍白的土地也已经结块,微有裂缝。到了河边的时候,河水边缘处竟有气泡鼓出,小堆小堆的往上冒,刚腾上来便在水面上破了。陆珶弯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去探那河水,没一会儿,便见他皱着眉头拿出来了。兰姬看了一眼,走上前去,也弯下腰去摸那河水,果不其然,烫的!她皱着眉头去看陆珶,见他望着河水,一脸沉思。
这时,归隐在后面喊了一声:“殿下!”
兰姬和陆珶同时回过头去,在见到归隐剑上挑着的那根的东西时,兰姬吓得猛退一步,差点栽进河里,幸好陆珶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哪儿来的?”
归隐指指河岸下游处:“在那边的林子里。”
陆珶起身,看了兰姬一眼,便径自跟着归隐往那边去了。方才归隐剑上挑着的,如若她没看错,便是一条红皮小蛇,显然已经死了多时,长长软软地挂在剑上。兰姬看了一眼四周,想了想,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往前没走多远,归隐就停了下来。兰姬在他们身后站住,不再往前。
归隐在旁边的树干上折下一根细长的树枝,在地上拨了拨,兰姬原本没打算看,恰归隐一侧身,地上的场景便清晰地传进了她的眼底,头皮倏地全麻了。
在一片枯叶的堆积下,隐约可见地上横七竖八地铺着十多条细长的蛇尸,它们露在外面的鳞片被烈日烤焦,皮肉向外翻卷开来,露出里面严重脱了水的颜色苍白的肉和晒的漆黑干枯的尾巴,在炎炎的热气下,泛出一股腐肉的酸味,直教人作呕。
兰姬闭了眼睛不敢再看。归隐踮起脚,从蛇尸中小面积空地中一步步往前走去,到了一个相对空旷的地方定了下来。他用刚刚折下的树枝在地上试着又划拉了几下,然后回过头去看陆珶。被他扒出来的地上,隐约可见几只□□的尸体,一个个肚皮向外翻着,仰躺在空气中,短粗的四肢严重脱水,僵硬地摊开来,土黄的肚皮已经被烤干,枯了一圈,松垮垮地皱在那里,如同干枯的老树皮。
突然,归隐面前空地上有一片枯叶动了动,他用树枝揭开了一点,露出下面一只螃蟹,个头不大,还是活的,此时正横走在一片□□的尸体中,显得颇为费力。再往前看,炽白的土地上密密麻麻隐约竟有上百只螃蟹在艰难地爬着,它们显然刚从河底出来不久,看那架势,竟像逃命似的往岸上赶。陆珶掌心一紧,急忙转头对归隐道:“快回城!”
归隐闻言心中也是一惊,下意识问:“回哪个城?”
陆珶看了兰姬一眼,转身便急急往马车赶去:“先去青城,你给七夜他们传消息,去青城周边的县城贴告示,让百姓做好避难准备。”
兰姬头一次看见陆珶面上露出真切的忧色,不免也心头惊慌:“怎么了?”
陆珶头也不回地说:“也许你是对的,马上要地动了。”
兰姬听到这一句,脚步一滞,不可置信的回头又看了一眼身后一片死气的河水,眼看陆珶身形渐远,归隐也跟了上来,她转过身,一步不停地向马车奔去。
他们回城没多久,便感觉地面传来轻微晃动,声势并不大,却不容忽视。陆珶掀开车帘,对归隐道:“你先去贴告示,通知居民备好水源到空旷的地方集合,再集合守军挨家挨户通知,事况紧急,刻不容缓。”
归隐点头,跳下马车,几个来回便消失在街道上。车前双驾的白驹无人自奔,矫健的身姿不慌不忙,以原速继续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八蹄交替间连带出齐整的哒哒声。
陆珶放下车帘,曲起左手小指抵至唇边,吹了一声口哨。不一会儿,一只黑顶白鸽便歇在了窗棂上,马车行进中,白鸽身子晃了两晃才稳住,兰姬看得惊奇,陆珶低头从塌下暗盒里取出一纸一砚,提笔飞快在上面写了一句。兰姬下意识望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难”字,清俊的笔锋走势潇洒,焦墨透纸而不漏,只那一眼,便知已臻大成。
陆珶迅速卷好纸条,小心地塞进桌边白鸽脚上挂着的竹筒中,而后,他将食指轻叩在大拇指关节处,在白鸽的黑腿上轻轻一弹,那白鸽便在桌上转了一个身,穿过窗帘,兀自飞走了。
兰姬闭上眼,心中久久不能平复。陆珶已经收好纸砚,抬头时,突然看了她一眼。她的头上已经换成了一根青木簪,一头青丝绾的洁整,他略一思索,便又低头,取过榻上的一本书,径自翻了起来。
不一会儿,原本清净的道上便有人声传来,先是远远的三两句,而后大沸。
车身晃动,掀起帘子一角,只见大道上突然涌进一批群众,在路中间狂奔着,周围还围了一圈带刀的官兵,他们站在道边,汹涌的人潮挡也挡不住。陆珶抬起头,手隔着车帘弹了一下,帘外的双驾白马前蹄扬起,尖声嘶叫一声,盲目奔跑的人们一下子惊吓在当场。白马原地转了一圈,才稳稳停在地面。兰姬揭开帘子,前方都是摩肩擦踵的行人,一人肩上扛着几大包袱,在路上挤着,幸好陆珶催马停得及时,否则让他们这么挤下去,很有可能踩踏无数无辜百姓。围在道旁的官兵马上聚了上来,陆珶忍不住皱了皱眉。正在这时,远处一阵刺耳的锣音传了过来,远远压过四下隐隐传来的哭喊声。等到行人都安静下来后,锣音又敲了两下,才有一个声音吼了出来:“大家听好了,都不要慌!不要挤!跟着我前往北坡的空地上集合。马上就要地动了,只需要带上被褥、水和干粮就行了,不要拿太多东西。太子殿下说了,灾后一切损失,由朝廷赔偿!现在全部人跟着我,立即向北坡集合,违令者,杀无赦!”
此言一出,原本闹着的群众都安静了下来,多数人不愿意放下手中兜着的宝贝,给道边带刀的官兵一瞪,才将不少大的物件小心放在了脚下,而小的,能藏的都藏了起来。锣音一起,所有人几乎立刻撒腿就往前奔去,只是这次已经比刚才乱跑一气的场面好了许多,虽然还是有些慌乱,众人的步伐却都变得一致起来。陆珶终于放下手中一角窗帘,转过身,轻轻靠在了榻上。
等到街上都安静下来之后,他才冲帘外挥了一把袖子,帘外双驹才又急急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