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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冥冥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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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44年,对于南唐来说,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却不可谓不重要。自从三月闽国发生政变,皇上王延羲被刺杀,之后的日子里,闽国朝廷部分人反抗部分人观望,内部一直是动荡不安,风波难平。
已是四月,接连十几日,南唐朝中部分权臣私下走动极其频繁。尤其是李璟的机要秘书、翰林学士冯延巳、太保宋齐邱、枢密使陈觉、副使査文徽等人来往最为密切。之后这些大臣们更是不断上书,详陈利弊,请求皇上李璟乘此内乱之际发兵,一举剿灭闽殷两国。
而另一边,官职较低的韩熙载、常梦锡等人,则十分反对此时用兵,并在朝堂之上一次次“打压”冯延巳的劝进言论,冯延巳、陈觉则用官职相压,惹得双方人都极为不满。
这一切李璟都看在眼里,将奏章一一压下,不动声色,只观望着建州王延政的举动,并不让任何人猜透他的想法。如同一只半醒的睡狮,打量着眼前的猎物,等待着时机,而关于李璟将攻打闽殷的传言也在各地传播开来。
这日刚过晌午,皇后钟婵音携三四个宫女来到怡和殿外,她准备了清凉爽口的汤品。门口值班的小公公进去传话,片刻梁公公走了出来,面露难色地回话,“启禀皇后娘娘,皇上说今日谁都不见,娘娘还是回了吧,外面日头毒着呢”
钟婵音看了眼芷钰端着的绿玉盏,碧玉通透的杯盏盛着她亲手熬煮冰镇的绿豆百合汤,心里愈加烦闷,道,“皇上可是为了前朝的事儿?”
梁公公低头道,“可不是嘛”,一面小心打量皇后的反应。
钟婵音眉毛一挑,厉声骂道,“没用的奴才!如果不能替皇上分忧,要你们又有何用,给本宫让开!”作势便要进去。
梁公公忙跪倒在地,只是仍用身子挡住了皇后高声道,“奴才无用,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皇上确实有令,不见任何人”,殿外的一应奴才吓得应声跪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更别说抬头。
芷钰也跪着,轻拉了下皇后裙角,说道,“娘娘请息怒...还是让奴婢陪娘娘回宫吧”
钟婵音不理会旁人,望了望殿内,却只看见十二片单扇连接的巨大双龙浮雕屏风,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刚才殿外这样大的声响,皇上怎会没听到,他竟然这么不愿见她。
“罢了罢了”,钟婵音怒瞪梁公公一眼,便拂袖离开,芷钰同几个小宫女忙跟了上去。钟婵音走几步停下,对芷钰使了个眼色,“你去趟翰林院”,芷钰心里敞亮,便行过礼去了。
梁公公看着皇后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微微瘪了下嘴,回到殿内。
皇上李璟正舒舒服服卧在紫檀木云龙宝椅上,手执一本《王摩诘诗集》,青釉三足云纹炉里飘出袅袅馥郁的伽楠香。
李璟微微抬眼,见梁公公立在那儿,便随口说道,“走了?”
“回皇上,皇后娘娘人是走了......”梁公公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一脸为难的看着皇上。
李璟眼睛没有从书上移开,语气却已有不快,“接着说”
“皇后娘娘怕是不大高兴,奴才见娘娘还准备了绿豆汤,想必是亲手熬煮的...皇上已经十几日没有去看皇后娘娘了,也没有宿在凌妃那儿,都只呆在清思殿。这...怕是有些不合常理”,梁公公一面说,一面仔细留意李璟神情有无异样。
却见李璟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好了,又是这些话,你没说烦,我听着也烦了”。
梁公公忙低下头,“奴才多嘴”。
正说着,外头的小公公又进来传话,说是枢密使陈觉到了,李璟表情不变,把书合在桌上,淡淡道,“让他进来”。
陈觉着一身紫色曲领大袖公服走进,形容高大威严,恭敬站毕,“参见皇上”。
李璟略微点头,问道,“战况如何了?”
陈觉正色道,“启禀皇上,契丹主耶律德光在澶州城北与晋军决战,两军苦战到夜晚,死伤无数,契丹已经连夜退兵”。
李璟眉头一皱,“退兵了?”,他本以为凭借耶律德光和杨光远,要拿下一个积弱已久的晋朝绝非难事,“那杨光远呢?”
陈觉摇头叹道,“回皇上,石重贵已经命侍卫亲军都虞候李守贞、符彦卿率师东讨,杨光远被围困在婴城”。
李璟凝眉不语,位高权重的李守贞已经是个顶尖的对手,再加上个有勇有谋的符彦卿,杨光远怕是气数将尽了。
陈觉试探道,“皇上,虽然晋朝暂时同契丹罢兵,但是此役损失惨重,国力消耗很大,若是...若是皇上有意攻打闽殷二国,依臣愚见,晋朝已是自顾不暇了,根本不足为虑。”
“你的意思是,朕没有后顾之忧?”李璟手扶下巴略有所思。
“皇上素来与耶律帝交好,一南一北,相约图谋天下,若是晋朝攻来,耶律帝必定出兵相助我们。到时候石重贵首尾不能相顾,不是自讨苦吃吗?况且契丹退兵只是一时,两国必定会再次交战,他们二国在北,互相牵制,正是我们出兵的好机会。皇上大可以把握时机挥兵南下征讨闽殷,扩充疆土。”陈觉答道。
“话是如此,可朕不认为现在是好时机”李璟思忖片刻,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光,“与其现在出兵,不如坐观建州王延政”。
陈觉埋首,沉吟一会儿道,“皇上英明,闽殷两虎相争,必有一败,我们大可坐收渔翁之利,是臣思虑欠周”
李璟的眼里闪现一丝不屑,“两虎?”,他微微一笑,“王延政顶多算条争食的饿狗,早晚必擒之。这天下之争,朕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真正的虎,必在北边。”
陈觉心知肚明,皇上所担忧的是晋朝与契丹,便答“皇上圣明,臣愿听候调遣!”
李璟沉默半晌,他并未亲身参与过战争,对他而言,那更像是书中的一些传奇故事或是豪放的诗词。千军万马,旌旗震鼓,号令天下。
谁不想要这天下?李璟第一次这样确切地感受到自己对这片大好河山的渴望,他要吞并别国,他要扩充国土,他不要做一个毫无建树、为世人耻笑的帝王。
他的右手不由地握拳,手背青筋渐渐突起,温润的面庞陡然增了几分冷峻。
如今,便是他黄图霸业的第一步,他盯着陈觉,带着君王的傲气与决心道,“好,既然如此,朕要你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南唐军队重整,挑选精锐,操练兵马,朕要看到焕然一新的铁血之师。”
陈觉内心一震,声如洪钟道,“臣领旨!”
太阳西沉,南唐的大小宫苑,笼罩在一层和煦柔软的微光之中,偶尔一两个疾行的宫女走过,扬起少许细尘,一切都静静的。
李璟从怡和殿出来,经曲水长廊走至绿苑池,远远便见一个着绿衫的女子在山茶树下踱步,背影清瘦婀娜,像极了那个人。他心中一动,顾不得别的,扔下随行侍卫,几大步向前奔去,几乎要小跑起来,想要看清那女子的相貌。
只差几步行近时,女子忽的转过头来,李璟顿时失望,呆立原地。身后的侍卫太监亦是气喘吁吁赶到,站得远远,不敢惊扰皇上。
这女子却是墨云,随齐王李景遂来到宫中,齐王去了他额娘顺妃娘娘生前居住的同心殿,墨云便闲着在附近走走,没想到竟会撞见皇上。
她见面前男子的仪容穿着,虽然只是对襟阔袖便服,却是赤黄色云龙密纹,加上身后这排场。自然一下就明白了,又惊又怕赶忙跪下,头也不敢抬,半天才支支吾吾开口,“奴...奴婢参见皇上”
李璟此时虽然内心仍旧震动,却也恢复往常儒雅翩翩的模样,淡淡道“起来吧”。
墨云的脚却已经软了,谢恩后才慢慢起身,李璟看她一眼,“绿苑池平日少有人来,你是哪儿的宫女?”
墨云低首回道,“回皇上,奴婢是齐王王府的人”
“景弟?”李璟稍微沉吟了下,今日没有召他入宫,想必他又是去同心殿,便又问“你刚才在那茶花树下走来走去,是喜欢山茶花?可知现在不是花期?”
“回皇上,奴婢只是见茶花树,便想起了一个喜欢茶花的朋友,她曾经说白山茶没有一丝杂色,最是好看,所以...所以多看了几眼。”墨云说得很慢,生怕错一个字,又怕自己话多惹得皇上不高兴,所以战战兢兢,却不知这句话已让李璟心生兴趣。
“这正是白山茶”,李璟这才带着赏识的目光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不过14的年纪,一身普通绿衫,却看得出是个清秀美丽的女子,说话又有些特别,便问“你叫什么名?”。
“回皇上,奴婢秦墨云”,墨云亦抬头看了眼李璟,他与李景遂相貌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只是李景遂更平易近人,如朋友一般,而李璟虽也能闲话家常,却还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君王贵气。自己说话时的心态也是全然不同,往往说出口前要在脑里转好几个圈想清楚。
“你可爱读书?”李璟忙问,墨云摇头道,“回皇上,奴婢读书少,只认得点儿字”
李璟静默了会儿,“这也无妨,你能做个赏花之人,想必已不俗。”便叫道,“梁孝仁!”后面候着的梁公公闻声连忙过来。
“齐王府的秦墨云重重有赏”,李璟说道,梁公公思忖着答,“上月后蜀的使者带来了些上好的蜀锦,皇上赏了皇后娘娘和凌妃娘娘,现下还有一些团花纹的。”
李璟略微点头,看向墨云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朕让他们给你拿几匹”
墨云现在已经惊得不行了,哪还敢接受什么赏赐,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不回答皇上的话,便又跪下道,“回皇上,这太贵重!无功不受禄,奴婢......”。
李璟痴痴地想了会儿,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面前的女子说话实在是很像她,只是性格又全然不同。一旁的梁公公轻声地说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还不赶快谢恩!”
墨云抬头看了眼皇上,他好似根本没有留意自己,心里又急又怕,便低声道,“奴婢谢过皇上”,李璟方才回过神,淡淡点头,“去吧”。
墨云心里还是惊心动魄的,忙起身又行过礼,慌慌忙忙地跑开了。
梁公公不知其中缘由,只是见皇上对秦墨云赏山茶这点极为赞赏,便隐隐觉得或许是同皇上之前命他去办的事情有关,轻声提醒道“皇上”。
李璟看他一眼,“一会儿选几匹绿色的蜀锦送去齐王府,朕要自己待会儿,你们去别的地方”,梁公公忙允诺,“奴才们会隔远点”。
李璟冷眼一扫,“朕自己待会儿”,梁公公马上识相,讪讪一笑道“是”,便同整队的侍卫离开了绿苑池。
李璟轻叹口气,心中百感交集,不自觉地便向前走,走至茶花树下。明知睹物思人,思人徒增愁苦,可偏偏还是忍不住,总想来看看这片茶花。
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如今又在何方,为什么不来南唐寻他,为什么他动用了这么多人手都找不到。
他不自觉的低下头,竟发现脚边有一块白玉,李璟几乎呆住!
这块白玉,他一看光泽便知是最好的羊脂白玉,只是雕成了一朵精致的山茶花扇坠!李璟从地上捡起,手指分明感受到了玉石的温润细腻,在一片花瓣上还有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精细刻字“璟”。
只是他不明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东西竟会出现在这里。她来了南唐?来了这里?可是她怎么没有惊动自己便入了宫,他早已密令所有守宫门的侍卫,见茶花扇坠便第一时间来告知他。
李璟猛地想到,刚才那个宫女!他一下慌了神,原地踱了几步,才喊道“梁孝仁!”。梁公公自然不会走远,一直在远处候着,他急急忙忙赶来,“万岁爷,奴才在”。
“你...马上马上去把刚才那个人给朕带来!朕要见她,马上!”李璟几乎是吼着说的,手中紧紧攥着那个红线穿上的扇坠子,仿佛攥着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好像那条与沈翘断了的线,冥冥之中老天又将它重新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