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以梦爲馬

13、故垒萧萧芦荻秋

　　几日后，便是分别，本来不远的路，却因为我们脚步太慢而走了很久。
　　一路上，我们所有人都还是说笑着，表面上每个人都轻松愉快。
　　李继勋一身黑衣，英姿挺拔，腰配酒袋，右执长剑，左牵黑马。我望着他心中暗叹，这样的人在人群中也是极引人注目的，哪怕是从最小的步兵做起，也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望向刘光义，依旧一袭白衫配白马，面色淡漠不发一言，想到他是燕王刘守光的孙子，不由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而韩重赟走在最前，一米九几的个儿，高出李继勋半个头，仍是不苟言笑的，背影望去就是彪形大汉一个。
　　我一面同大家说笑着，一面同楚冰执着手，我们两个脚步慢些，走得较后。石守信不时前后奔走着说话，在一群人中蹦蹦跳跳的，说着些没头没尾的玩笑话，又跟我们说太原府哪条街上的桂花糕最好吃，哪家店的太谷饼最正宗。
　　我便笑道，“其实他一家都没吃过，都是听暗香阁里的人说的”
　　石守信瞪我，面上一窘道，“没吃过怎么了？我这是好心同他们说哪里有好吃的。”
　　“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贪吃？”我快嘴说道，大家都笑起来，楚冰也笑，只是握着我的手仍是冰凉。

　　到了真正要离开的时候，李继勋和楚冰走到了一旁，我们大家都没有再说话，知道这个时刻对他们俩来说是多么艰难。
　　我便原地蹲下来，玩弄地上的泥土杂草，不时抬眼看他俩一眼，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这几日，我夜里想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李继勋当然是爱楚冰的，也许比我以为的还要深，所以他不能期许她什么。
　　李继勋有自己的抱负，或许是非常年幼时面对战乱惨象便生出的抱负，就像楚冰说的，他志在四方，绝非池底之物，他需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谁也不能去阻拦他。否则那便不是爱，是束缚。
　　而战争无情，他不能期许楚冰，是因为如果有一天他死在战场，多余的承诺反而会成为阻碍，成为禁锢楚冰的笼子，而没有承诺，楚冰或许能好好的，又或者可以遇上别的什么人，生活下去。
　　可是，我心里却无限悲怆地想，也许李继勋又低估了楚冰对他的感情。
　　他们两个，为对方着想的远比为自己多，若不是生在乱世，做对平凡的夫妻，该多好。
　　我在地上拨弄着，忽的见一双黑布鞋，目光上移，是着一身灰衫的赵九重，他表情淡淡地，“手弄脏了”
　　我见是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自从那日练武场的事情后，我们便没有这样单独说过话。我站起来，胡乱拍了怕手，果然，两只手掌黑乎乎的，便自嘲道，“大家都难过，偏我有闲心玩沙子”
　　他转过身来，立在我旁边，“我并不难过”
　　“为什么？”我看他一眼，我们认识时间也不短，赵九重还是没有坦诚相待，便挑明说，“你不想跟着去？”
　　他愣了下，看我一眼，我就继续说道，“除开楚冰不说，我们三个人，我难过是因为觉得李继勋这一走，楚冰很可怜，女人之间互相怜惜。石守信是因为他的三个朋友要离开，单纯为离别难受。而你，是因为他们做了你想做的事儿。”
　　赵九重嗤笑一声，“你意思是我嫉妒他们？”
　　我摇头，一本正经说道“不是嫉妒。他们三人有远志有本事，你自然也不差，否则为什么整日在练武场呆着。对普通百姓而言，乱世里最简单快捷的出头方式就是参军，只要你够胆够本事，不愁没有出路。所以你想参军，和他们一起。”
　　他不出声，看了我半晌，才将目光移开，不知看向何处道，“是”
　　我不解，“那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若说年龄，刘光义只怕比你还小几月”
　　“不是年龄的问题”他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明白，但见他不打算说，也没办法。便又问，“那靶场的事呢？”
　　他仍旧沉默，恰好石守信凑了来寻他，两人便将话题一下转开，去同刘光义、韩重赟说话了。我觉得没趣，就又蹲下。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要走的人最终还是离开，十月的中旬，正是芦荻茂盛的日子。
　　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变小，变远，最后再望不见，只剩下大片的芦荻飘扬着。
　　从汴梁到太原，五百多公里，怕是不久又有烽火阻隔，那个在马上晃晃酒袋，豪气干云，咧嘴笑说“走远路，没酒哪儿行？”的人，再会面不知是何时了？
　　回去的路上，楚冰只对我讲了一句话，她悠悠地说道，“思君令人老，阿翘，我觉得自己已经好老。”她的手仍是冰冷，但只怕也不及心凉的十分之一。
　　长安东门别立马生白发。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只觉得悲伤，情到深处无怨尤，她真的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怨他的话、做一件让他为难的事。
　　可如果是我，又会怎样？我一定是做不到的。
　　我难受得将脸别向一边，眼泪全挤在眼眶里，赵九重望了过来，我一拂手抹掉。这还是到这里之后，第一次不为自己的事哭。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在马厩小屋两点一线生活着，只是每周的轮休时间都会去陪楚冰，从前觉得无法深交的人，竟也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如今她的心思放在了做绣活上，既是兴趣又能挣些钱，我见她气色不错心情稳定，也就放心。
　　只是这天下午，我正准备收拾提前备好带给楚冰的新鲜蔬果，就听见桐儿在门外叫我说有人找，出去一看原来是楚冰。
　　她进屋来，我拿了好茶叶准备出去烧水，她忙说不必，只坐一小会儿。
　　我见她表情实在有些奇怪，便问，“怎么了？”我问，楚冰抬头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从李继勋走后我再没见她这样。
　　我心里一慌，赶紧坐下来仔细看看她有什么不对劲，“楚冰，到底怎么了？”
　　她继续笑着，面上羞红，然后凑近来轻声说，“阿翘，我有了他的孩子”，说完又笑着低下了头。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真的？！”，楚冰看着我，不住地点头。
　　“这段日子我老是觉得困，刚上街走着走着就觉得犯恶心，所以去了间药铺想抓点药，结果大夫说我不是受风寒，是有喜了！阿翘，你不知道，我当时都乐傻了，真的。”她说着便手掌放上肚皮，痴痴地笑说，“当娘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我笑着看她，“楚冰，你这下可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她也笑，随即又带着歉意说，“前些日子，让你们担心了”
　　“不说这些，现在这样真的太好了，对了，你怎么给李大哥说呢？”
　　她突然收起笑容，但马上嘴角又扯出丝笑，看着我说“我想暂时不告诉他，等他在那边稳定下来再说，孩子还得要七八个月才生的下来嘛”
　　我也就随她的想法了，楚冰走时，我对她说，“忌忧思过重，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不好的情绪可是要影响孩子的。放心吧，现在啊，有孩子一直陪着你”，楚冰笑了笑，点头不语。

　　又过一周，我去看她，院子里竟晒着好多衣服，我心里一急一定是她在帮别人洗衣赚钱。几步快走到门口，楚冰正坐着写字，抬眼见是我便迎了过来，“今天怎么想着来了？”
　　我舞了舞手里的篮子，“来给你补充点营养”，随即又补充道“我下厨！”她听了便笑着说，“你下厨？”，看了眼我篮子里的鱼，“那...沈大厨杀过鱼吗？”
　　“当然让卖鱼的杀好了呀，你就安心坐在这儿，等我做鱼给你补补身子”我拉楚冰去坐，走了几步便瞥见桌上她刚才在写的纸，整一张写满了一个字——李。
　　初中读红楼梦，龄官画蔷自是不比尤三姐自刎尤二姐吞金来得轰轰烈烈，让人记忆犹新，只是再大一点，也就渐渐懂了那个蹲在地上的小姑娘的心思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好多事情在别人眼中是痴是傻，但于自己，却是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皆系于此，万般苦楚快乐也只有自己才清楚。
　　我突然觉得鼻子泛酸，但还是装作没看见，她坐下来，看着我，突然说道，“阿翘，你衣服这儿怎么破了个洞？”
　　我扯了扯衣服，转看背后，果然有个大口子，“你脱下来我给你缝上”，楚冰说着就起身帮我脱褙子。
　　我也就脱下来，“这件衣服也没穿多久就裂口，我该先去找老板理论的”
　　她看我一眼，笑道，“哪需要这么麻烦了，我给你补几针，保管看不出来”，说着便去取针线，又拿了一件莲青色暗花褙子给我，“先穿这件吧。”
　　我穿上后便提菜去了厨房，一番拾掇，在等水烧开的时候，又劈好了不少的柴。
　　正在给鱼抹作料的时候，便有人推门而入，我头也没抬，“楚冰呀，你在屋里等着就行了”
　　“头次见你下厨”
　　这声音......我抬头便看见赵九重立在门边，“你来啦？”
　　“是啊，大嫂说你在厨房，让我来帮手”他走过来，我笑笑道，“那你把饭蒸了”
　　他接过我递去的筲箕，“怎么做啊？”
　　我白了他一眼，“你用这个筲箕把我煮的饭滤一次，米汤留着，再用竹箴子蒸”，他眉头一皱，“这么复杂？”
　　当然没有电饭煲方便啦，我看他一眼，“那不然你做鱼”
　　他赶紧拿着筲箕走开，“我还是觉得这个有趣点”
　　我把鱼抹好料，装盘再放进锅里蒸，然后洗菜切菜、打蛋、切番茄，不时瞟几眼赵九重，他表情凝重地看着蒸格，我随口说道，“对了，上次在靶场的事，可以解释了吧”
　　他虽然表情没变化，却等了半天才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啰”
　　正说着，楚冰突然走了来，“你们两个弄得怎样啦？在聊什么？”
　　我瞟赵九重一眼，这件事不知什么时候才弄得明白了，才看向楚冰，“没聊什么，我的清蒸桂鱼已经蒸上了，有没有闻到香味？还有两个菜，一个汤，很快就好了”，“饭也快好了”赵九重接道。
　　楚冰想过来帮手，自然是被我们两个弄回去了，她拿我们没辙就回屋去了。赵九重转身要回厨房时被我叫住，“饭我来看住就行，你去把院子里的衣服洗了吧，楚冰在靠洗衣赚钱”
　　“你说院子里那些衣服？”，我点点头，院子里那么多的衣服怎么可能都是楚冰的，“她不接受我的钱，肯定也不会接受你们的，只是没想到她要这样辛苦来赚钱”，迟疑了下，我还是问，“你知道她有孩子了吗？”
　　赵九重愣愣地看着我，“真的？”
　　看来楚冰只告诉了我，“是，她亲口和我说的，所以她才这样又做绣活又帮人洗衣服的，你知道她绝不愿意麻烦李继勋”
　　赵九重想了会儿，开口道，“我尽快通知大哥”，我点头，也只有暂且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