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十九里霜落

8、【捌】

　　汴梁不知多少年，没有那么热闹了。

　　展护卫迎亲的那天，整个汴梁都喜庆了起来。就连宁掌柜腿脚不好，平日里少走动，那天也在展护卫一身红袍骑着高头大马从茶馆门前而过之时跟着往前走了几步，算沾点儿人家的吉祥。展护卫与丁姑娘门当户对，恩恩爱爱让人羡慕，不过自此以后，他却少去茶馆了。
　　那次宁掌柜还问白玉堂：“白五爷，展爷怎么不来了？”

　　白玉堂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展大哥刚成亲没半年，离了开封府便往家跑，那还有闲心来喝茶？宁掌柜你也得动动脑子不是。”一边说着一边细细摩挲茶杯，眼睛四处瞟瞟，往柜台上一靠，凑近悄声道：“更何况，展夫人有喜了。”

　　宁掌柜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吃惊地看着白玉堂，对方却一脸轻松得意，扬眉笑道：“宁掌柜不为展大哥高兴？”

　　好一阵子，宁展柜才恍然。

　　“啊呀，那真是……恭喜恭喜！”

　　“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展大哥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子嘞。丁二哥那里也收到信了，还说过几日找时间来看看呢。不过等他们出发到这里，也得好些天以后了。”

　　宁掌柜看白玉堂眉飞色舞，那高兴劲儿就好像自己有了娃娃一样，不禁也咧嘴跟着笑，手却从柜台底下摸出一卷白布，摊到两人面前。

　　“宁掌柜，这是？”白玉堂接过宁掌柜递来的笔，问道。

　　“白五爷为茶馆写副对联吧。”宁掌柜看着他，眼神诚恳。

　　白玉堂略略惊奇地看着白布和手中的笔，摇了摇头：“对联哪有用白布写的，多不吉利。”

　　宁掌柜长嗯一声，颔首道：“这倒是……那五爷想写什么？”

　　“为何突然要我写呢？”白玉堂的眸子清亮。

　　“突然想到了而已，白五爷不会拒绝的吧。”宁掌柜笑得灿烂。

　　“这是自然。”白玉堂拿笔在白布上空比划了两三下，突然抬头道，“写个‘茶’字怎样？”

　　“‘茶’啊……”宁掌柜边想边点了点头，“五爷写什么都好。”

　　白玉堂又低下了头，大笔一挥，几道墨痕交错，一个大大的‘茶’便出现在飞舞的衣袖下。黑白相衬，力道足，配着纯粹如上好白玉的布匹，就如同字刻在石壁上一样漂亮。

　　这么好的布，这么好的笔墨，却只是简单的写一个字，一个简单的“茶”字。

　　写‘茶’字干什么？莫非要挂到门口揽客么？

　　这还——真是奢侈啊。

　　看了看茶馆里的桌椅摆设，白玉堂轻笑两声，又皱了皱眉，“不过，好像不怎么配。”那漂亮的木桌椅和精致的茶杯，怎么看都不像可以和白布搭在一起——纵使它很贵。

　　“无妨。”宁掌柜笑着把白布卷起收好，“总会有用的，五爷你知道，我是文人。”

　　文人，总有些特别的情结。

　　从小读惯英雄美人的故事，宁掌柜很是羡慕那些个鲜衣怒马、闻名天下的少年郎。随着年龄增长，他突然意识到，江湖并没有书中描绘的那么潇洒，那么自由，大侠也是人，也有顾虑，也有不能见光的污点。而白玉堂的出现，无疑让那些陈旧泛黄的书页焕发活力，让那些已经要破灭的幻想有了存在的理由。他就好像是书中走出来的一样，那么鲜活，那么纯粹，那么真实。他恣意轻狂，却不冷漠，他率性赤诚，却不愚木。他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他也从来不屑于掩饰，他的优点，他的缺点，都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脸上的那种骄傲与自信，分明告诉每一个人：我锦毛鼠白玉堂，就是这个样！

　　旁人的爱，厌恶或是羡慕，都无法影响他变成别人眼中的白玉堂。他自若从容，一心只有如何活得不枉此生，从不去想什么缺点优点，从没想过改变。世上从不乏诋毁他的人，别人觉得他偏执任性，宁掌柜却觉得，这是一种坚持。

　　不管沧海桑田，我依旧初心不变。

　　白玉堂从不是淡薄名利的主，什么隐士，什么淡然，全部跟他没有关系。他只想活得轰轰烈烈，活得灿烂多彩，让所有人都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叫白玉堂。

　　真的有人不在乎名利吗？宁掌柜想了想，无果。人生在世，只有短短几十年，活过去了，连个痕迹都没有，真的甘心么？很多时候，他会恨自己没本事，只能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真的想让世人知道，这人间还有这么一个人，姓宁，有个茶馆……

　　可惜，没本事啊。

　　白玉堂自是不会甘心默默无闻的，他那么优秀，怎么会甘愿隐身于市野，却不去做出一番事业？许多世人觉得很复杂的事情，在他看来，都很简单。怎么想就怎么做，怎么想就怎么说。既然有功夫有文采，又何必掖着藏着不让人知道？既然同是江湖中人，又何必束手束脚不以真功夫会友？既然本性自在，又何必为了他人改变？

　　你非我父母，非我兄长，又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凭什么左右我的选择！

　　不过，名利功过，本就是无关对错的东西，志向不同，不必过多纠结。宁掌柜羡慕白玉堂的那种洒脱，他可以不顾忌世人的言语和眼色，甚至可以不听结义兄弟的话，只是为了随心而行，随性而活。白玉堂是真实的，也是真诚的。他的“真”，好像晴空洒下的阳光，明亮却不刺眼，灿烂却不会挡住别人的光芒。

　　宁掌柜摸了摸放在柜台下的白布，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感动。

　　下一刻，他却叹起了气。

　　他有些为白玉堂感到不值。

　　明明心中那么明白，却甘愿被误解也不开口分辩，明明眼里容不得沙子，却宁愿被小人诋毁也不与他们争论。他永远都向着前走，向着自己认为对的方向前进，他不好女色，不热衷于荣华富贵，他不求他人理解，只想让那个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在梦里，宁掌柜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傲然于天地之间，孤独而坚定。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尽管他们已不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