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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来者不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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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李寻欢一动不动睡得很沉,甚至还能听到他极轻的鼾声。铁传甲似乎对这样的情形习以为常,马车赶得既快速又平稳。车里很静,密封得很严实,昏黄的光线令李寻欢脸上的纹路模糊不清,苍白的脸色透出一抹红晕,龙小云盯着李寻欢的目光里竟充满了孩子般的好奇与神往,不管龙小云怎样装成大人的样子,骨子里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六年的时间龙小云几乎忘记了李寻欢的模样,但是面对这个人的恐惧却深埋在心底,奇怪的是见到了他之后,龙小云反而生出莫名的亲切感来,自从林诗音去逝,他已经孤单的太久了,不管是在血缘上还是在纠葛里,他忽然很庆幸这个世上还有与他相关的人存在,而且这个人还是李寻欢。
龙小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专心地观察李寻欢。李寻欢的眉毛很浓,形状如刀似剑,透着男人的凌厉,挺直的鼻梁坚毅而温柔,苍白的薄唇温润娇美,这样精致的五官镶嵌在这张瘦削的脸上,因着那双湖水般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紧闭,倒显得这样的李寻欢竟可以用美好二字来描绘。龙小云脸上的诧异渐浓,原来李寻欢竟是长成这样的,龙小云从未见过比李寻欢更能吸引人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以前只以为这魔力来自于他的文智武功,他的深不见底,现在,龙小云看着沉睡的李寻欢,他似乎发现了这个男人另外一个被人忽略的魔力之处。
正沉浸在莫名奇妙情绪中的龙小云被李寻欢突然睁开的双眼吓了一跳。李寻欢从未见过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不过他也只是迟疑一瞬,便抓起龙小云的胳膊,一掌震碎车顶,大喝一声:"快走。"
李寻欢带着龙小云跃至道旁的小丘上,见铁传甲已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疑惑地望着自己,李寻欢轻轻一笑,取出私藏的酒囊喝了一口,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马车已爆成碎片,烟尘散去后,地上现出一个两尺多深的大坑。两匹宝马发出震聋发聩的悲鸣,八条马腿或断裂或粉碎,只剩马身和马头轰然倒地,鲜血汩汩流出,干净的只能看见几片枯叶的路面顿时尘土飞扬,碎裂的石砾和马车残骸四处飞溅,龙小云挥袖打掉迎面飞来的碎石和尘屑,不过也就只是一下而已,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再动作,死水一般的眼睛轻轻地转动了一分复又马上恢复原状。
李寻欢站在一旁大口大口的喝酒,他是个酒鬼,所以对于每一滴酒他都很珍惜,但凡有酒入口,他一定会含在口中细细品味,但是此刻,他却喝的很急,喝了两口之后,其中一匹马的喉间插了一把飞刀,而另一匹马的喉间已被飞刀穿透 ,顿时,一切的喧嚣都静了下来。
小李飞刀被江湖人奉为杀人魔刀,杀马还是第一次。李寻欢被浓烈的血腥味和尘土呛得急咳几声,又猛地喝了一口酒,才勉强止住咳意。
李寻欢清冽深邃的眼睛哪有一丝睡过的痕迹,龙小云用衣袖擦了擦下颌冒出的冷汗,他很庆幸自己在车上没有动手杀李寻欢,否则自己恐怕已经死了。
正在这时,十几个身穿衙役服的大汉信步走来,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李探花,我是京师捕头罗威,请随我回京受审。"为首的汉子虎背熊腰,衙役服穿在他身上既短又小,像是走上几步就要裂开似的,身侧别一青刃大刀,冒着森森寒气。他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眼前的惨剧,他的表情既恭谨又傲慢,拿着大刀的左臂高举在李寻欢面前,作出不走就得死的姿势。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不知阁下是哪个衙,哪个门,哪个人,又是因为哪件事要在下进京。"
"京师的衙,京师的门,京师的人,为了你在京师干的好事要在下带你进京。"这人竟是连起码的客套都懒得再装下去。
对于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回答,李寻欢非但不反感,反而生出些欣赏来。他本以为似这样的大汉应该都同铁传甲一样有一张笨拙的嘴,没想到他竟回答的滴水不漏。
"这么说来,不论阁下是什么衙,什么门,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在下都得走这一遭了?"
"正是。"罗威已不耐烦,手中的刀更近了几分。
李寻欢的笑意更深,不过说出的话却没他的笑容那么漂亮,"若我说不呢?"
不字还未收口,罗威的大刀已夹带着劲风唬唬而来,他的刀快,李寻欢更快,也没见他有多么了不起的招式,身体已经连退数丈,仿佛生了一双翅膀。
"罗将军难道不知道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应该随意打断吗?"
"啰嗦。"
一把青刃大刀在罗威的手里不见丝毫滞着,迅猛如虎,李寻欢面上不见丝毫情绪,只用手中的折扇震退披面而来的大刀,去势受阻,罗威欺身上前,刀刃急转,向左下李寻欢的颈项斜劈下去,他的打法毫无技巧,更无招式,却刀刀致命。
李寻欢一把折扇左担右挡,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一把折扇竟把一把大刀阻得毫无入手之机,几招下来李寻欢的面上虽无变化,内心却愈来愈惊异,罗威绝不是普通的衙役,这点李寻欢一眼便知,可他的身法毫无半点江湖气息,竟像是横扫千军的大将在战场上厮杀。此人不但不是衙役,更不是江湖中人,竟是个军人。
罗威招招受阻早已浮躁,他庞大的身体似铁塔般伫立在李寻欢面前,一张黝黑的铁面泛着铁锈色的光,小李飞刀飞刀绝世世人皆知,谁也想不到尚未出刀的小李飞刀同样可怕。罗威深知自己绝无胜算,便收刀入鞘,躬身道:"李探花武功盖世,罗威拜服,告辞。"
李寻欢从未见过败的如此坦诚的对手,他看着一行人在罗威的号令下有序而迅速地撤离,还未来得及说上半句话,一行人就已走远。李寻欢笑着说:"若不是他走的太快,真想请他喝上两杯。"
上次见李寻欢出手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今日再见龙小云除了惊叹外更多的是惊异,这个不时咳嗽着,看起来随时可能倒下去的苍白的男人到底有多大能量,他就像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无时无刻不在震慑着你的灵魂而不自知。
"少爷,天马上就黑了,我再去找辆马车来,咱们得赶快上路。"
"不用,前面再走五里应该有家驿站,我们就在那儿投宿吧。"
"可那不是只有当官的才能住吗?"
"今晚,咱们也能住。"
带着一个朝廷钦犯住朝廷驿站,恐怕只有李寻欢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在铁传甲看来,只要是李寻欢认为对的,他绝不会有丝毫的疑惑,这样极度依赖的信任感源自于李寻欢从来都是有充分的理由和把握来做每件事。
官道上不时会有马车经过,看到走在路上的截然不同的三个人,总会有人掀起车帘,或好奇或讶异的目光在看到铁传甲那张黝黑的铁面时又都扫兴地缩回了脑袋。无论多大的官位,在这个世道,遇到一个走在官道上的囚犯竟无一人探听究竟,世人的心竟已麻木至此了吗?
"上车来,我载你一路。"
李寻欢边走边瞧着推开车窗看着自己的人。这张脸他绝不会忘记,虽然不过是刑场上的匆匆一瞥,有些人,就是有让人一眼难忘的魔力,关天翔显然就是这种人。
"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谁都没有坏处的。"
李寻欢终于停下脚步,怔怔地盯着关天翔。刚才的对话和六年前他与阿飞的对话如出一辙,是巧合还是刻意,李寻欢更相信后者。关天翔在李寻欢看来显然没有阿飞那样的吸引力,这个人眼睛里的事故恐怕连自己都望尘莫及,可偏偏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境遇下,李寻欢又不得不想起阿飞。
李寻欢开怀地笑了起来,铁传甲都被惊了一跳,他有多久没有见过李寻欢这样笑了。关天翔也笑了起来,他亲手打开车帘,李寻欢跨进车厢,这辆马车比之前他乘坐的那辆简单一些,却足够容纳两个大男人促膝而坐。赶车的是一个瘦小精干的老人,两条赤裸的手臂却粗壮有力,当他握住马缰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皮肉里流淌的血液,他的眼睛已经被松弛的眼睑覆盖,像是戴着一副眼罩,只听他大喝一声,马车便如箭一般射了出去,车内却平稳得毫无异动。
无论关天翔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的酒李寻欢必须得喝。当年阿飞没有上自己的车,亦没有喝自己的酒,但他却成了李寻欢的知己,今天,关天翔不是李寻欢,李寻欢也不是阿飞,然而此情此景最让李寻欢怀念的只有阿飞,关天翔的酒他一定会喝,但他们却未必会成为知己。
关天翔把一坛香气四溢的女儿红放在李寻欢面前,自己也端起一坛连喝几口,他喝的很快,比喝水都要快,仿佛无论喝进去的是好酒还是劣酒,他都毫不在乎。李寻欢则与之相反,他含了一口酒,迟迟不见其咽下,仿佛这口酒到了他嘴里就凭空消失了一般。像,实在太像了。
像当年阿飞请自己喝的第一顿酒,李寻欢喝了二十年的酒,他一直认为酒的味道要因时因人因事而异,直到此刻他又发现,酒就是酒。
"你一定认为我这样的喝法是在浪费。"
"我并没有在想这件事。"
关天翔的表情竟像有些失落,他接着说:"你在想阿飞?"
李寻欢的笑意又漾在了脸上,"是。"
"任何酒对我来说都只是进到喉咙里的烧灼程度不同而已。"
李寻欢的脸上终于现出深深的同情,仿佛失去味觉,品尝不到酒味便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那你又何必非要喝呢?"
"我只是很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为什么会是个酒鬼,是酒的魅力太大,还是你的定力太差。"
"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有过如此大的兴趣。"说着,他又喝了一大口。
"对我有兴趣的人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
"包括阿飞吗?"
"你不是阿飞。"
"我也不是你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李寻欢终于对关天翔有了兴趣,关天翔也喝的更加高兴了。
"可惜你不是美女,而我呢,偏偏对男人没什么兴趣。"李寻欢不是第一次开这样的玩笑,还记得田七被自己气得黝黑的脸,煞是有趣。可是关天翔却不然,他不但没有恼怒,反倒盯着李寻欢笑得憨傻。
"不管我能不能尝到酒的甜美,喝多了还是会醉。"他的脸颊坨红,连眼睛都似红透了,李寻欢没想到关天翔真的醉了。关天翔也确实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若不是因为李寻欢,他根本不会碰酒,他厌恶一切能够迷乱心智的东西,不接受任何动摇自己的可能性。但是,他遇到了李寻欢,他可能再也不会遇到李寻欢这样的人了,尽管他已经嗅到了这个男人将会带给自己的危险,他还是很高兴,他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过。
"酒不醉人人自醉,酒不醉人人自醉"关天翔喃喃自语着,他的视线里李寻欢的模样已经摇摆不定,酒坛滚到了一边,只剩下满箱的酒气和关天翔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