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琴师-Chapter 12 黑暗黎明 ...
-
——我此生所见,唯有那一天的拂晓,黑暗如斯。
“你觉得……联军什么时候会来到帝都?”我看着床边炭炉上咕嘟作响的药罐,用手将鼻尖萦绕的几许草药清苦扇得淡薄一些。白色的热气在模糊的光线里升腾,在朱漆雕窗之前翻卷出一个又一个云雾诡谲般的图形。
枕着软枕的弗雷侧过头来,“望”着我这边,唇形阖动:“多则七天,少则两天,总而言之不论是伊邪那岐的主力,还是赵公明的援军,都来不及……”
“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啊……”我苦笑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么这般折磨自己又是何必呢?你一人漂泊在外,除了你自己,何尝还有旁人会关心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又默默地把头扭过去,不再朝着我的方向。
我也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每个人心底都有些事情只愿意埋在心底而不愿与任何人提及。而且他现在还是伤患,喋喋不休的话,会影响到他的伤势恢复。帝都行将大乱,弗雷若还想在英灵殿主人的谋划里保护好托尔,不尽快恢复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如果我一反常态多嘴多舌,可能会被这位实力尚在只是再无法视物的上将军赶出去。
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我是那种淡漠的性子,又不会多问,所以才会留在这里帮忙照顾弗雷的吧。还有一个是侍女杜尔迦,她身为暗卫之中的佼佼者,自然可靠。
直到这时,终于知晓自己离南朝覆没的那一日已然不远,而如果到了那一天,或许我也将在这场动乱之中殒命,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非常的平静。从前分明非常在意所谓的生与死的我,竟然也学会了得道之人那般的从容淡定了么?
我自嘲地笑了笑。
明明只是一个身份低下的琴师,却竟然妄想将自己与超脱的高人相比较,我还真是自不量力的蝼蚁。
正当我默默地守着沸腾的药罐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时候,总管大人极有礼节地推开了房间的门,他率先向躺在床榻上的弗雷行了礼,随后便对略显惊愕的我说道:“陛下心下烦闷,希望借先生的琴声解忧。或许,有先生的琴曲,还有几位舞姬的轻歌曼舞,能让陛下一展愁眉。”
他的语气很缓和,可是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势。
“先生,请随咱家前往陛下此刻所在的正殿。”他躬下身,堆满笑容。
“总管大人,上将军身边的侍女暂时不在,我受人所托在这里照料,可否等我召几位侍女来照顾上将军,随后再去正殿?”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陛下的事情,拖不得,还请先生原谅。”总管大人挥了挥手,将身后的婢女召进来,“这几位都是随侍皇后的侍女,就暂且让他们服侍受伤的上将军大人吧。这宫中最得主子心意的,也就只有他们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弗雷,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总管大人不必如此的,我这就去。”
他满是褶子的脸骤然和善了许多,“那么,先生请吧。”
我只想苦笑,都已经要兵临城下了,却还有闲心思来观赏歌舞。不过转念一想,陛下恐怕并不知道这件事,不管怎么说弗雷所清楚的那些事情都是只有我和他,或许还有其他仅有的几个人知道的,除此之外,没人知晓数天之后联军将踏平帝都。
不过这一路上,我也注意到了,宫中的气氛不比往常,似乎有慌乱在悄悄地蔓延。所有的宫娥,内侍,全都带着或明显或隐晦的慌忙,他们在石子路上迈着小碎步,快步走过灰暗的宫墙,仿佛寻找庇佑的飘摇浮萍。
唯一气定神闲的,好像只有我前面带路的总管大人。直到正殿,我都没见到镇定如他的宫人。
而见到陛下之后,我才知道,召见我并非是为了听琴曲来消解心中忧虑。
因为联军迫近而不得不弃都出逃这样的事情,只能密议。
陛下已经确定了携带文武重臣一同弃都,以南下避祸。只是让我哭笑不得的是,陛下竟然想要带着乐坊和舞馆一起走——当然,只是一部分的人,最优秀的,必定要属于皇家否则就没有相应归属的人。
而最让我感到滑稽的是,此时此刻,尚还有皇族的安排没有落实。
纵情声色,我看的太多。当初学有所成却不愿出仕便只是为了自己看了太多朱门酒肉臭却路有冻死骨,被逼无奈才选择以琴师的身份进入宫廷,在这繁华筵席的角落里独自抚琴,虽然我会因这双抚琴的手而被困宫廷,但是至少我能独善其身。
只是看来我还是太过天真,佐证便是如今国难当前,身为乐师的我,在陛下要带走避祸的名单里,竟然排在了一些皇亲的前面。
我跪坐在正殿里抚着琴,看得到的只是南朝之皇的惬意,还有他看不见的许多污浊。
联军一旦破城,多少白骨将被践踏为尘土,又有多少冤魂要走入幽冥界。
而这些,是陛下永远都看不到的。
不过我想,或许他能看得到,因为弗雷透露,多则七天,少则两天联军必然攻入帝都。即使陛下与诸多皇亲国戚乃至文武重臣来得及转移走,也必定在短时间内被联军追上,要么沦为俘虏,要么就地葬身于泱泱的南朝土地。
这也算是一种死得其所吧?
如弗雷所说,一切都来的那么快,快到令人措手不及。
弗雷失明的第三天,西之圣廷与北支联邦的联军,兵临城下——
这个时候,皇室果然还没能离开,他们还在进行迁移的准备。
只差一天。
一天之后,皇室就可以抛下一切,离开这岌岌可危的帝都,向着东南方向远走避祸,借伊邪那岐大将军与东之帝国援军之势,保全自身。
只是那一日,天空尚未破晓,攻城的喧嚣已然传入了身在宫廷中的我的耳朵。
匆匆而简单地梳洗了一下之后,我跑上了最高的阁楼。我看见,帝都北面城墙已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远远看去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军人从还冒着滚滚硝烟的豁口处涌入,挥舞着许许多多带着西之圣廷与北支联邦的旗帜的骑枪。
看着面对业已来临的联军,身处未知命运的惶恐之中的帝都百姓,纷纷地尝试着徒劳的逃亡。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阵的心悸,想到已经离开帝都的家人,我忍不住后怕。若是没有弗雷派人去送走他们……
我家的方向,已经化作滚滚的烈焰与浓烟。
那或许是我有生以来最为黑暗的一个黎明,我亲眼看到四处逃散的无辜民众在被肆意的屠杀,而那个名叫该隐的高贵王储,就手持长剑,在联军的最前方,纵马驰骋,白衣如雪,神色冷傲。
也是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乱世。
是弗雷将我带下了阁楼,虽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我在那里,又这样在一夜之间摆脱了整个宫廷的人都看到的病态模样,恢复了从前的英气——虽然眼睛上依然缠着绷带。
他和我说是为了掩人耳目,到了这最后一刻才将尚还保存的实力显露,以避免横生骚乱。
他直接带着我去了托尔此前居住的庭院,说是这里最安全。而在那里,我还看到了虽然慌乱然而不是冷静的杜尔迦和没有打理好头发就赶过来的伊邪那美一起将小爱公主带过来,以及一脸阴沉地等待弗雷回来的托尔。
我们几个人就这样呆在在旁人看起来更加危险的敌国王储的宫殿里,默默地看着外面慌张奔走的宫人脸上的绝望与悲伤。
我们救不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看到的时候默默为他们祈祷几句。
弗雷说,除非该隐终止那个屠城的命令,否则,所有的人都要死。
但是随后他就又说,他会守着这里,该隐不可能伤到这里的任何人。要想踏进这宫殿,就要先踏过他弗雷的尸体。
我不知道他是为了让我们安心才这么说,还是说他真的已经做好了与该隐背水一战的准备。
然而我明白,他已经不再将自己的生死作为行动的衡量准则之一了。
有人曾和我提过,说弗雷是一个极其擅长隐忍的人。
也许他这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天的来临。也只有在这一天,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爱与恨才终于得以淋漓尽致地释放,叫嚣。
那是一个至今都让我觉得有些恍然的清晨,充斥着血光,烈焰,狼烟。生与死的交界在这一刻模糊,而曾经萌发的感情,也随着这偌大的南朝帝都焚成灰烬。
我看得分明,陪葬的是曾经繁盛一时的南朝和这被彻底焚毁的帝都,而不是在时空的巨大车轮之下倾轧的许多纷乱情绪。
这是乱世,由不得任何人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