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空》纳兰花雨

3、第三章

　　李何虽然有点才华，性子却孤傲得紧。这便是陈瑾然对李何的第一印象。自己的想象得到印证，她便更加固执己见。于是她低下头去看了会儿小说，觉得无聊，又换了本《诗经往事》，略翻了几页，耳边时不时飘来思修老师忽高忽低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陆浅玩了会儿手机之后也觉得无聊，就伸头去瞧陈瑾然在看的那本书，然后碰了碰李何道：“你俩倒是一对儿，都看诗经呢。”
　　陈瑾然被这句话吸引得抬起头看了李何一眼，倒不是被那句“一对儿”引起了什么注意，而是开学以来还没遇到过诗经的同好。她的室友曲小宛长得像个标准的古典美女，肤白如雪，眉眼精致，一头披肩的长直发，身材纤细，弱不胜衣的样子活脱脱是个林妹妹，可她的爱好却是偏欧美的，文学上喜欢济慈、雪莱，平时追追英剧美剧，虽然因为文科出身对唐诗宋词倒不排斥，可她始终觉得上古的文字太晦涩，诗经更是涉水之畔早已被我们丢在彼岸的东西，现在要再去寻回也是太过辛苦。
　　陈瑾然也以曲小宛为知己，虽然她们所爱的不尽相同，可她却觉得她们是互相懂得的。她们寝室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团支书龙美娜，成绩拔尖，学习也很刻苦，每天都在忙着整理笔记，团委要求参加的活动也场场不落，所以就很忙，平时很少宅在寝室，陈瑾然和曲小宛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时她刚好回来，也是打个招呼而已，很少加入。寝室的另一个人是鲁露，她也很忙，却是另一种情况的繁忙，陈瑾然和曲小宛都觉得她是自主创业的天才，将来必能白手起家，发家致富。她有着极其犀利的商业眼光，除了上需要点名的专业课之外大都在各批发市场进货，她看上的那些小饰品，耳钉、手链、头花之类的，都能受到H大同学们的喜欢，她也很快就从在校外摆摊进化到了有自己的格子店。鲁露的英文名叫Lulu，可没节操没下限的那些同学都喜欢叫她“撸撸”，这也就成了她的外号。撸撸是个特别爽朗外向的女孩，她赚到第一桶金之后也经常叫陈瑾然和曲小宛这两个宅女跟她一起合伙，无奈她二人实在是太懒了，虽然对赚钱也会眼红，可是想到辛苦的程度就先打退堂鼓了，最后撸撸鄙视了她俩一番也就不再提了。
　　李何听了陆浅的话也下意识地向陈瑾然那边瞅了一眼，刚巧就对上她的目光，她看他的眼神里带着点疑惑，李何不禁想道，她在疑惑什么呢，不敢相信在这里能遇到同道中人？或者是不相信粗线条的男生也会喜欢诗词歌赋么？
　　“我可以看看你的书么？”李何微笑着对陈瑾然小声说道。
　　陈瑾然连忙把书递了过去，或许是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太冷漠，所以略笑一笑就显得亲和了不少。虽然因为他电话里的语气还在生气，可既然他主动示好，自己就也别太过小气了吧。
　　“我也看看你的行么？”还没等李何回话，陆浅就一把抢过他的书传给了陈瑾然。
　　映入她眼帘的便是一本扬之水的《诗经别裁》。略翻两页，那朴素质拙而又深具学术气息的文风立刻让她感到了一丝羞愧，比起他来，自己喜欢看的随笔式散文是不是过于感性，近乎无病呻吟牵强附会了呢？
　　果然李何把她的书递还给她，末置可否地说道：“比起这些文笔优美的解读，我更欣赏扬之水的言之有物，句句都从考据出发。不过，也确实厚重了些。女生大概更喜欢灵动跳脱的东西吧。”
　　陈瑾然笑道：“正是呢。我最喜欢淫词艳曲，稗官野史，对四书五经什么的没多大兴趣。对诗经也只喜欢国风里有情意的句子罢了。”
　　李何默然道：“小雅里也有好句子的。”
　　陈瑾然抢着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李何想了想说：“这首不必说。其实大雅里也不是没有好句子，我印象最深的有一句‘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陈瑾然听了这句便立刻接道：“这可是《世说新语》里讲到的才女谢道韫最喜欢的一句，看来你和这位东晋才女还挺心有灵犀的嘛。”
　　李何道：“我也是在《世说新语》里看到的这句，当时就觉得大雅里也不全是肉麻的歌功颂德。”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半天，全然忘了陆浅还坐在他俩中间，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是快崩溃了的样子。“我说，您俩是不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啊。我是不是得和您换个座儿啊老大，是不是我还得来个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给您二位配合着点儿啊？”
　　李何在下面踢了陆浅一脚，小声说道：“别胡说！”
　　陈瑾然也觉得自己一时过于专注于和李何的对话，竟把陆浅当成了空气，自己也便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把注意力转移到思修书上来，刚好老师说要划几道题，她还真是认认真真地跟上了，一道也没落下。
　　思修课结束之后，陈瑾然和陆浅便要去上1班和2班合上的英语精读课了。这是本学期的第一堂英语课。李何是3班的，他们班下午没课，所以就没和他们同行，一个人先回寝室去了。从教学1号楼往文心楼走的路上，陈瑾然一直紧张得不得了，生怕走在她旁边的陆浅会提起她和李何说话说得十分投机以至于不小心忽略了他的事情。
　　可陆浅还真没对这事儿加以嘲讽，两人一直走到上课的教室，他都没和陈瑾然说什么。直到看见陈瑾然在用书占座位，就问了句：“你室友都来上课么？”陈瑾然道：“那当然了。小班课谁敢逃啊，一共也没几个人。”见陆浅点头微笑，陈瑾然便笑着说：“你是想看看我室友里有没有美女吧？告诉你吧，军训的时候传遍咱们院的那朵系花曲小宛就是我的亲室友。”
　　陆浅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她是你的室友啊。嘿，世界真是小啊。你看我们俩这么熟，我是不是也有机会……”
　　“行了吧你，还真是自来熟啊。”陈瑾然瞥了他一眼笑着说。
　　后来，当陆浅对陈瑾然说他对曲小宛是一见钟情的时候，陈瑾然脱口而出问了句：“真的假的？”其实她总觉得陆浅是对“系花”这两个字，未见便钟情了。
　　那节课上老师让同学们做了自我介绍。还不相熟的同学大都有些羞涩，没想到曲小宛却大大方方地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征服了老师和同学。她自信的微笑，和笔直亮黑的长发，和着午后恍恍惚惚的阳光，凝固成了新闻系很多人心里的一道风景。
　　当时陆浅就在底下和陈瑾然说：“哎，她发音好洋气啊有木有。”陈瑾然一脸骄傲地道：“那是啊，她高中读的可是外国语学校。”陆浅便猛劲儿点头称赞她既有美貌又有才华。
　　曲小宛在大家的掌声中走下讲台轻盈地在陈瑾然身边落座。像是觉得自己的表现太过抢风头了，就捂着嘴朝陈瑾然羞涩地一笑，这笑容落在陆浅的眼里，他不得不觉得，这个女孩儿的一颦一笑都是美的。可是比起陈瑾然来，偏偏就少了些可亲之意。
　　此时换了龙美娜站在台上，曲小宛小声对陈瑾然道：“Lulu呢？又逃课了？”陈瑾然点了点头，两人无奈地相视一笑。
　　下了课回寝室的路上，曲小宛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来，问陈瑾然道：“你和陆浅怎么好像很熟的样子？”陈瑾然笑道：“哪有啊，是他那人自来熟。改明儿你坐他旁边他就也和你熟了。”曲小宛便说正好啊，他的长相算得上是很帅的，又刚好是她的菜。陈瑾然努力回想着陆浅的样貌和打扮，觉得他的确是个帅哥，可她对男生的相貌总是不够敏感，她喜欢的类型总是斯斯文文的便好。
　　快走到宿舍楼的时候，龙美娜和她二人打了招呼后就独自去了食堂，因为她还要去上晚自习。陈瑾然对这种堪称学霸的室友总是既敬又畏的，于是就挽着曲小宛去校门口买了吃的回到寝室，两人打开电脑一起看起了87版红楼。
　　陈瑾然和曲小宛都是骨子里很怀旧的人，所以在回忆一些儿时看过的书和影视剧的时候总是能找到共鸣。不过在红楼的问题上，陈瑾然是个坚定的拥林派，她觉得黛玉才是真性情，一切的小性儿与怄气，都是为了不断地试探，不断地确定与推翻，不断地想要一个保证，却又发现自己与对方同样无能为力。她常常举动失去理智，不够得体，这才是真爱的表现。而宝钗的完美与不出差错，似乎正说明了她的人生是按部就班的秩序，唯独缺少一点真情，原著中说“任是无情也动人”，她便只是同意那无情二字。而曲小宛更喜欢宝钗的圆融，她常说为人处世该当如此，大度、随和，与人着想。
　　那段日子就像从冗长的严寒人生中偷来的片刻温暖光阴，那时她们可以认真争论这些无关大用的细节，陶醉于发生在遥远世界里的感动。就像是梦里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游走徜徉，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独坐在冰冷的石阶之上，同行之人早已不知所踪，独留你一人，拥抱着回忆和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