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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花间姊妹秋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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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薨逝,国之大丧。嫁娶,音乐,官停百日,军民一月,朝政停顿二十七日,举国服丧。按理皇后的丧礼品格不至于如此,国丧之礼唯有皇帝、太后去世才能享受,只是越擎宣力排众议,以皇后为皇家产下嫡长子为借口为皇后大办丧礼。皇后在芳懿宫停灵三天,各宫妃嫔、宫人皆身穿素缟,王公大臣的夫人齐聚宫内外,每日早晚两次。
今日便是第三日了,越擎宣低头看着漆红金凤金丝楠木棺材里的皇后,她穿一件上绣五爪金龙明黄色皇后朝服,头戴顶饰三层金凤的熏貂朝冠。耳坠口衔东珠的金龙耳环,雪白发青的手上戴着红玛瑙的镯子,拇指上戴着越擎宣最喜欢的羊脂玉扳指,脖子上是越擎宣亲手为她戴上的东珠链子和珊瑚珠子,是他们大婚那一年她带过的。这些都是皇后喜欢的物件,越擎宣便都为她放上,他贴身戴过的扳指也留给她陪着她。皇后的雪腮上打了浅浅的胭脂,涂得艳红的唇瓣还挂着浅浅的笑,黛色的娥眉下蝶翼般的睫毛在眼下洒下阴影,似乎她仅仅只是睡着了,下一刻就会轻颤着睫毛睁开双眼。
越擎宣轻轻抚上皇后的脸,冰凉的触感似针一般扎手,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越擎宣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他的皇后,闭了闭眼将眼中的悲痛都掩到心底,对着一旁的太监一挥手,转身走向殿外。芳懿宫的太监高声喊道:“封棺!”厚重的棺盖缓缓推盖上,那张柔美的脸渐渐消失在冰凉的棺盖下,永远沉睡却不知能不能安眠。跪在下方的妃嫔、各家王爷的王妃,诸位诰命夫人早就哭得凄惨悲切,哭做一团,素白的帕子湿了一大片,刚刚干了的泪痕上新的眼泪又蜿蜒下来,原本红嫩的唇变得苍白有的甚至翻起了白皮。这时,一个穿素白袍子的女子扑到了皇后的棺前哭声悲切,哀嚎着任凭身后的宫女如何劝阻拉扯也不愿起身。“妹妹,你怎么就能丢下我去了!你怎么这么狠心,是要疼死我们这些人吗?我的妹妹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都未能见着你最后一面,你不如带我去了吧!”说着女子竟是要撞到棺材上,幸好身后的宫女一把拉住。女子双手紧紧扣着皇后的棺材,额头抵着棺盖,泪如泉涌。
李德福看到这场景只能匆忙去劝,同时让两个小宫女在女子身后扶着。“贵妃娘娘节哀啊,皇后娘娘若是在天有灵,看到您这个样子心里也会不好受的。”李德福抹了抹发红的眼眶,不由得感叹皇后与贵妃不愧是亲姐妹,果然是姐妹情深在这宫里倒是少见。徒贵妃慢慢卸下了自己的力气,由两位小宫女扶着慢慢站了起来,只是一只手还是扶在皇后的棺木上,另一手则拿着帕子掩面低泣。“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只是你先一步离我远去,让我一个人如何能看着那空荡荡的秋千啊!”身旁的大宫女逸荷抚着自家娘娘的胸口,通红的眼眶里强忍着眼泪,轻声细语地劝道:“娘娘莫要这么难过了,身子要紧啊。想必皇后娘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上、小皇子还有您了,皇后娘娘不在了您更要照顾好皇上,小皇子还有您自己啊。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啊。”似乎逸荷的话起了作用,徒贵妃终于渐渐平息了哭泣,被身边的宫女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方才跪着的地方。
李德福见到贵妃娘娘终于不再如此悲伤难耐,忙唱道:“起灵!”话音刚落便有人进到殿来,共有八十人,共同抬着皇后的梓宫向殿外走去,下面的女人们哭声更重。那些人抬着皇后的梓宫一步一步走得沉重,走出主殿沿着芳懿宫厚重的青石板路走出那所有后宫女人都艳羡的大门,芳懿宫外越擎宣已经站了多时,李德福和后方的嫔妃看到皇帝不由得一惊,徒贵妃也是无比惊讶,上亲送行与祖制不合。不过在她开口前,越擎宣挥手阻止了她,“便让朕送送皇后吧!”徒贵妃低下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声音却是哽咽着:“是妹妹的福气。”越擎宣没有看她,转身亲领着梓宫向殡宫走去,只是心里却在嗤笑:“这算得什么福气。”
行至重华门外的殡宫,待到抬棺的人将皇后的梓宫放置到殡宫中央,皇帝便挥退了所有的人,只是徒贵妃不愿意离去想要陪在皇后身边,越擎宣也没有强求她离去,便随她留下。越擎宣站在皇后的梓宫前,冷着一张脸,狭长的凤眸里一片冷清,毫无感情的波澜。徒贵妃跪在他的下首,手上的素白帕子攥得死紧,眼中的泪水流个不停,贝齿咬着红唇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极细的声音里隐忍着浓浓的悲切。虽然这声音十分细小但是这宫殿实在是太过空旷了,因此越擎宣听得十分清楚。“朕没想到你竟如此难过,你们两个倒是情深。”徒贵妃抹了抹眼泪,抬头看向神情漠然的君王,脸上一片凄然:“臣妾与妹妹是亲姐妹,自幼一起长大,自然感情深厚。更何况妹妹一向与人和善,莫说是臣妾就是那些宫人们又有哪个不悲切的。臣妾这些日子总是想起年幼时我们姐妹共处的日子,那些高兴的日子如今想起来心里就疼,但又舍不得不去想,总想着再仔细回忆妹妹的音容笑貌,想要将妹妹牢牢地记在心里。”徒贵妃说得心伤又流下泪来,原本压抑的哭声也难再压住,悲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宫殿里。越擎宣听她如此说,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弯下身,轻柔仔细地为她擦去了脸上的眼泪。“莫再哭了,朕知道你心里有她。”徒贵妃透过丝帕感受着皇帝的温热干燥的掌心,微微闭上了泪波潋滟的美目,脸上仍旧悲苦只是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生生刺破那张薄薄的丝绢,然而她却没有,她知道不会有也不能有。她的心里是有皇后的,皇后的心里也有她,自然皇上的心里也会有她,以后只会有她。
越擎宣握住徒贵妃微凉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牵着她的手进到了殡宫偏殿。越擎宣在上首的宝椅上坐下,徒贵妃自怀里取出一个幽兰白玉匣子,从里面取出些浅褐色的末香添到一旁的云纹掐丝珐琅香炉里。越擎宣在一旁见着她的玉匣子觉得有些眼熟,便开口问道:“你这匣子倒是雕琢的精致,朕似乎在哪见过相仿的匣子。”徒贵妃盖上香炉的盖子,慢慢走到越擎宣身边将手中的玉匣字递给越擎宣,然后自己坐到了越擎宣身边的绣墩上,将手中的白玉匣子递给了越擎宣。这玉匣子入手温润,料子是上好的乌白玉,匣子上的仅有一只兰花独立空谷,兰花花苞低垂似要被露水压倒但枝叶却挺直不屈于欺压,因着常常盛放香料的缘故玉的本身也带了浅淡的香气。“空谷幽兰,倒是符合你的性子。”越擎宣把玩着手中的玉匣子,觉得匣子下面有些凹凸不平倒转过来一看,只见上面雕了一个晴字。“晴?怪不得朕觉得这么熟悉,朕记得皇后也有个这样的物件,她的上面是个暖字。徒向晴,徒向暖,莫不是你们姐妹一人一个?”徒贵妃点了点头说道:“臣妾未出嫁的时候父亲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得来了一块不小乌白玉,便分作了三块我与妹妹还有弟弟一人一块。我们自己画了花样父亲又找了玉匠雕刻。一玉做了三块父亲也是让臣妾和弟妹们记得我们是一家人,也许以后各有所志但也断断不能忘了我们是一家子骨肉。但是如今。。。”徒贵妃似乎又想起早逝的妹妹,拿起帕子抹了抹眼睛。
越擎宣看着下方伤心的徒贵妃,摩挲在玉石上的手略微加重了力气,不过面上却是不显。“没想到徒丞相倒是一个有心之人,你们姐妹情深怕是与徒丞相的悉心教导不无关系。你过来与朕说会儿话吧。”越擎宣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让徒贵妃坐过来。徒贵妃坐到越擎宣身边指着越擎宣手中的玉匣子道:“妹妹的匣子什么也没有刻,臣妾记得妹妹那时候说,前途一切都不可知现今喜欢的之后还不一定会怎么样,人心都是没有定性的,不若就让它是本来的样子虽然现在不会有多么喜欢但将来也不会后悔。”越擎宣看着这匣子叹了一口气:“这话她与朕说过,朕记得她极喜欢这匣子总是随身带着,里面装些她喜欢的小玩意,朕本想放到她的梓宫里只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越擎宣将手中的匣子还给徒贵妃,突然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徒贵妃看到皇帝这样便知道他不想在说话,她了解他,但他只了解皇后。徒贵妃握紧了手中的玉匣子,匣子上突起的兰花纹饰硌得手生疼,怕是在手心留下了印子。不过越擎宣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对徒贵妃摆了摆手:“这里湿冷,你先回去吧,朕想自己呆会。”徒贵妃向越擎宣微微一拜:“皇上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莫要太难过了。臣妾先行告退。”越擎宣摆了摆手,没再看她。
徒向晴走出偏殿,在经过皇后的梓宫时顿了顿,却没有看向那一眼转身就走了。走出殡宫时,外面阳光正好半分没有殡宫的凄冷之感,这宫里就是这样总有地方暖然如春也总有地方凄然似秋。
徒向晴将手搭在在殡宫门口等着的逸荷的手上,顺着殡宫门口那年久失修已经有些破碎的石板路回欣兰宫去,三日前的大雪已经融化,从石板破碎处露出的泥土一片泥泞。徒向晴抬头看着绚烂的冬阳,并不在意乌黑的泥土弄脏自己的绣鞋,倒是逸荷一直在抱怨。徒向晴轻轻地笑了:“何必去计较这些,我们应该高兴才是。你看,再厚的雪说化也就化了,无论怎样的纯白无暇,若是留不长久最后也只能混到污泥里去,任人踩踏。”逸荷不知道自家主子在想什么,但是她可以感受到自家主子心情不错,半分没有在灵堂上的悲戚,姐妹情深在这皇宫里再讽刺不过了。花间姊妹秋千,秋千这东西只是小女孩才喜欢的,若是女孩长大了,再好的秋千也不能入得眼了,更好的东西只能去夺。徒向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现在不会难过无论什么她都忍得,他只因为她想同她说话不要紧,因为她不想与她言语也不要紧。徒向暖说得没错,人心都是没有定性的,所以最要紧的是她活着她却死了,只这一点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