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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心而离居 ...

  •   天德三年腊月的这一天格外的冷注定是个难熬的日子,天刚擦黑雪就落了下来,至此已经纷扬了整整一夜。雪夜里芳懿宫的宫女匆匆忙忙地进出着,雪还未铺厚便被人踩过,化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水渍蔓延在青石板上,一会便是一层薄薄的冰。不过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处理这些,芳懿宫一夜烛火,女人的痛叫声、慌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芳懿宫前,各色各样的人,各宫的娘娘、宫女心里或悲或喜,只是脸上都是一水的焦忧。
      天已经隐隐透亮,东方的天际渐渐洒下惨白的光,李德福已经在芳懿宫的主殿前站了整整一夜了,身上那件并不厚实的蓝灰色缎袍子后面早就打湿了,未停的雪一层又一层地糊到后背上,将原先打湿的那块冻得牢靠,只怕一动就会咔咔地响,不过李德福这位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却是一下也不敢挪动。身边的万岁爷可也是在这站了一宿了,自天刚黑那位出事得了消息到现在,这位爷可是一步也没动。李德福偷眼瞧着皇帝,擎宣帝的薄唇抿成一道线,两颊上的筋肉绷得紧紧的,浓黑的剑眉紧锁眉下一双丹凤眼里寒冰林立。李德福不禁缩了缩脖子,只觉得一股子凉气从后心窜起,也不知是因得后背上的冰霜还是因为皇帝的脸色,他握紧手中伞儿的白玉手柄却是再也不敢往皇帝那瞧上一眼。不过想到芳懿宫那位现如今的光景,也忍不住在心里偷偷叹一口气,只怕要红颜薄命了。
      已经整整一夜了,芳懿宫中的呼痛声渐渐弱了下来,一夜的挣扎只怕她早就耗尽了力气,越擎宣也觉得他也要失尽了力气,他的暖暖自幼娇养从未受过苦痛却为了他要受这份苦楚。皇后早产,这四个字从太监嘴里蹦出来时,他便隐隐有了不安。皇后自幼身子骨不好,这年春又生了一场大病本就不是适合受孕的时候,怎奈何。越擎宣敛目眼中神色不明,两手却紧紧握着,指尖泛白手上的青筋都突的高高的,太医回他的话让他忍不住将这奴才踹个仰倒,平日里请的平安脉总是母子平安,如今话里话外却问他保大还是保小。但是越擎宣知道有很多事情只能压到心底,脸上半分都不能显露。太后匆匆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往门那边瞄了一眼轻轻拍拍他的手便转身走了还带走了那些吵闹的宫妃,不过太后的意思越擎宣当然明白,太后留下一个嬷嬷便是要让他知道他的决定她不管,但是事情过后她自有决断。意思无非就是便是留了皇后这后宫也容不下她了。越擎宣抬头看向朱红描金的门,清晨的日光透着凉气洒在高大的朱红木门上,照不出半分暖意,朱红色的门在并不明亮的天色下肃穆而又暗沉,无比的阴冷,无比的寂寞。
      坤宁宫的卧房里珐琅铜盆里红罗炭已经渐渐熄了,往来的宫女嬷嬷却一个也不觉,腊月的天,泼水成冰的日子,这屋里的人竟一个个满头大汗,汗流进了眼里也来不及擦,只顾着床上的人。檀木雕龙的床上一个穿明黄色里衣的女子,一双手紧紧抓着赤红绣金凤的帷帐,汗水顺着鬓角留下来与泪水混在一起打湿了明黄色的枕头,皇后两颊惨白,杏眼里满是血丝,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眼角都像是要撕裂,嘴唇张着喉间却是没有力气再出声了。徒向暖知道她只怕是过不了这个鬼门关了,只是至少要……留下这个孩子。
      “娘娘,用力啊!娘娘!”皇后的奶母嗓子都要哑了,双眼通红不时帮皇后擦着额头上的汗。跪在床尾处的嬷嬷突然大喊,“看见头了!要出来了!”奶母听到这话急忙扑到皇后耳边,叫道“娘娘,看见头了!看见头了!娘娘您要撑住啊!”徒向暖像是突然有了力气,手中的帷帐都被扯出了一个口子,嗤啦一声之后,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传来。一旁的宫女用金黄的绣福云锦软被将孩子包起来,递到奶母手里,“娘娘您看是个公主”。徒暖暖偏头看向奶母那边,眼角缓缓流下一行清泪,脸上轻轻地勾起一个笑来,仍旧柔美温婉。她这次是真的失尽了力气,手软软地落下打到了奶母的身上。奶母受了这一下才从孩子出生的喜悦里回过神来,慌忙将孩子递给一旁的小宫女,喊着翡翠绿竹白玉屏风那边的太医。“太医!太医快进来,娘娘不好了!”
      老太医连滚带爬地进来,头上的花翎帽子滚落下来也不知道,还未走进请脉老太医一看皇后娘娘的脸色便知道,大限已至药石难救。奶母看到太医顿在那里不动心里便已经明白个大概,只是仍旧抱着几分希望强自镇定地喊:“江太医究竟在迟疑些什么?还不快过来给娘娘看珍,若是耽搁了你怎么担待得起!”江太医却还是没有上前,只是朝向皇后那跪了下去,“微臣无能。”奶母听他这话面白如纸,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一只手直指着太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猜到了这个结果,但是乍然听到让她怎么受得住。徒向暖倒是十分的平静,这孩子来的这样急,她已经隐隐地猜到她可能度不过这关。鬼门关,不只阎王拦路。
      “吴嬷嬷,算了吧!”徒暖暖的声音干涩,听起来却依旧柔软,她努力地向吴嬷嬷那边伸手,吴嬷嬷听到她回话忙转身紧握住她苍白的手,冰凉的手让她忍不住握得更紧一点。“娘娘,怎么能就算了?娘娘,您可别这么说,您要是出了什么事可不是要疼死万岁爷和老夫人了啊!贵妃娘娘也一直挂心着您,还有您的小公主呢,娘娘!您可要好起来看着咱们的小公主长大啊!”徒向暖轻轻摆了摆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吴嬷嬷将江太医召过来,吴嬷嬷心里不舍得离开徒向暖的身边却也知道她的脾性,只能招手让江太医靠过来。
      江太医小跑到徒向暖的榻边,左边的手攥着官袍的下摆,手还轻微地抖着不敢动作,如个木头桩子立在床边一语不发。徒向暖轻轻笑了,“莫要害怕什么,皇上那里有本宫。本宫只怕是不好了,所以请江太医给本宫下一帖子猛药,让本宫哪怕半个时辰能看起来好些。本宫想最后同皇上说会儿话。”她的声音很轻,却是每一个字都尽力吐得清晰,只是这每一个都像是催命符钻到江太医的耳朵里。“娘娘,这药伤身啊!”“本宫到了这个时候哪还顾忌这个,早去晚去的区别了,还能少受些折磨。而且本宫怎么也要为我儿做些什么。”徒向暖已经听到外面吵闹了起来,只怕是皇上马上就要不顾规矩进来了,她有些急了喘气都急促起来。吴妈妈忙跑到她身边轻轻抚着她胸口为她顺气,“您这又是何必?”徒向暖摇了摇头,“昔日李夫人死前于武帝避而不见,本宫不舍得不见皇上,却也不想让皇上见着本宫这么个模样。他心疼本宫更心疼,况且人心易变,这宫里永远不缺花一样的容颜。所以,”徒向暖突然加重了声音,“拜托你了,江太医!”徒向暖“江”字吐得极重,江太医脸色一白却叩首道:“微臣的本分职责。”
      越擎宣不知道宫殿里的皇后已经下了决定,自听到婴孩的啼哭声便有嬷嬷跑出来喊道“恭喜皇上,是为皇子。”越擎宣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种怪异的神情却又急忙掩下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来,举步便向屋里走,只是却被太后留下的刚刚也想进房的兰荣姑姑拦住了去路。老嬷嬷见皇帝上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上半身却是挺直着。布满皱纹的脸枯黄,沉肃的脸板得像块枯死的木头,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硬邦邦地说道:“老奴恭喜皇上喜得皇子,只是万岁爷万金之躯何其贵重,这产房怎么进得!莫要被血腥之气冲撞了。”越擎宣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低头看着这位一板一眼的太后的嬷嬷,嘴里的牙咬得死紧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出,他现在确实奈何她不得。若是在这里斥责了她,便是当众打了太后的脸,况且她说的没错,这不合规矩。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不能去看他的妻子,多么无奈,多么可笑。
      越擎宣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缓:“兰荣姑姑,起来吧。是朕的不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皇儿,急躁了。不过朕的这番情难自禁想是母后也能明白理解了的,毕竟朕子嗣艰难至今只得了这一位孩儿。”兰荣听到皇帝这么说才慢慢从青石板上站了起来,僵板的神情倒是缓和了些,脸上也扯出了一个不慎明显的笑容。“皇上心里焦急老奴明白,只是太后娘娘最是看重规矩的,还请皇上饶恕老奴刚刚的不敬,老奴也是一时的情急。”兰荣这么说着顿了顿,偷眼看了看皇帝见他没有半分不悦才放下心来。“皇后娘娘给您,给大靖添了一位嫡长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奴可要去告诉太后娘娘。让太后好好高兴高兴。”“确实是这个,兰荣姑姑快去回禀母后,再通知各宫好好清扫准备,共庆这件喜事。”越擎宣脸上满是愉悦,似乎很是为了得着孩子而高兴半点也没有对皇后受苦的怜惜。兰荣将这些看在眼里对于给太后的回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于是匆忙告退离去向太后禀告。越擎宣盯着兰荣的背影,早就敛去了刚才的笑容,眼中寒冰乍现,脸上神色莫测。越擎宣自是不会让人知道他的心思,他只会让他们知道他想让他们知道的。
      待到兰荣沿着青石板路出去,转过圆形拱门不见了踪影,越擎宣一脚踹开了芳懿宫的主殿门,踩在朱红织明黄五爪蟠龙的地毯上的脚步不停,对于跪在地上请安的人视而不见,匆匆绕过翡翠绿竹白玉屏还不小心蹭倒了一个哥裂纹开片花瓶,瓷器掉落在地上的脆响声,惊到了正在为皇后描眉的吴嬷嬷,躺在徒向暖身边的孩子吓得大哭。徒向暖摆摆手手让身边的吴嬷嬷退下,对着呆站在一旁的皇帝柔柔一笑,示意他过来看看他们的孩子。
      皇帝却是顿住了脚步,再没刚才走得那么急切,床榻上的女子杏眸里隐隐有些水色,面如冬雪,微微勾起的唇瓣如同初晨新沾了露珠的蔷薇娇艳美丽,乌黑柔顺的长发铺散在明黄色的床上。她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美丽的,她的每一刻的美丽都献给了他。
      “三哥,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第一次看暖暖到未梳妆容的样子吓到了,不敢向前了?”徒向暖的声音满是戏谑,没有丝毫的虚弱之气。越擎宣几个跨步走到徒向暖的床前,轻轻牵起她的手,冰凉的手告诉他他的妻子在逞强,他的皇后总是这样,人前绝不能落了气势尊严。但是她不知道这芳懿宫除了兰荣姑姑全是他的人,他打定了主意她的皇后的孩子一定要是长子。只是他从没想过要赔上他的皇后,他伸出另一只手逗弄他们的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手握着他的手指,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后一个孩子。越擎宣敛目,意图遮住微红的眼眶。只是他的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皇后。
      徒向暖叹了一口纤长的手抚上了越擎宣的面颊:“三哥若是心忧牙齿就会咬得死紧,心里有事却是半分也不肯向外吐露,全都咬在牙根下生生咽到肚子里。”越擎宣刚要开口却又被徒向暖用手抵住了唇。“三哥等我说完吧,我自幼身子不好,当年嫁给三哥时就时时怕早三哥一步去了,只是生死命运哪能随我的心意,终究还是暖暖对不起三哥。不过幸好我为三哥留了一个我们的血脉,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想起就觉得喜悦,这是我生命的延续,她会替我陪在三哥身边,只盼三哥日后能好好待她。”越擎宣声音有些哽咽:“这是当然,我自然会给她最好的。”徒向暖握着越擎宣的手轻轻摸上身边孩子柔嫩的脸。笑得风轻云淡,“皇上,事情到了这一步,有很多事情便莫要计较,计较也没有了用处。为了我,为了咱们的公主。我终究是姓徒的。”越擎宣握紧了手中的手,没有表示什么,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神色因为就算掩饰了皇后也知道他的心思。“我不能,我做不到!不过现在确实不是计较的时候,我等着之后与咱们的嫡长子一起算了这笔账。”徒向暖睁圆了眼任眼泪从眼角落下来,挪动了嘴唇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终究是她对不起他,不如他爱她爱的多。
      越擎宣轻轻吻上徒向暖紧闭的眼,一滴泪终于忍不住落到徒向暖逐渐变凉的脸上。“同心而离居,你真是心狠。生死何能阻我,吾妻,等我。”
      钟楼上丧钟一声又一声荡开,传遍寂静的皇城。只是在这宫中一个女人纵使是皇后又如何呢?皇宫永远都不缺女人。
      天德三年,擎宣帝皇后徒氏薨,谥号孝惠仁懿慈端顺康哲敏毓容佐天圣仁皇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同心而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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