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鸦不是妖》玉折君

18、生死簿

　　琅山是灵气最为浓郁的人间雪山。云即担心我的身体便让我足足在这闷了一个冬天。可这里不是丹穴，没有梧桐没有竹。我抬眼看着面前一片淡粉的杏花林，赌气地拍落一地碎花。

　　“别拿花来出气。那么娇嫩的东西可受不住你的一爪，要撒气找我即可。”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后传来，似乎在笑。

　　闻声我气焰更涨，五爪并用抓了更多花瓣，然后一股脑朝后扔去。云即静静立在我身后，任那些揉碎的杏花飘落满头。他眼中仿佛有化不开的柔，他身后是浅粉的杏花林，杏花林之后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云即朝我走近，几片花瓣便自他的发间滑落：“怎么？莫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其实这一个月间我已陆续恢复了许多记忆，而这几日又想起他误以为我是十五要杀我的事，心情就开始无端烦躁。如今被他这么一问，恶意便上涌：“是啊，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过来，我告诉你。”

　　云即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笑，随即坦然凑近我跟前一副任君施为的样子。我本想在他走近时给他一个爆栗以表心中之愤，他这样倒让我下不去手。我郁闷之极，只好转身扯了一根杏花枝砸过去，却被云即轻松地接住。

　　他将杏枝微微一转，忍笑瞥我一眼：“凰儿的心意我知晓了。”

　　啥？我疑惑地看他。我不过是心烦拿花枝砸他罢了，他知晓了啥？

　　兴许是我的表情太无辜，云即好笑地将杏枝摆了摆：“凰儿可知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人间女子若送树枝给男子，便是示爱。”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脸颊的温度蹭蹭上涨，被他一说，气恼变成了羞恼，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好了，别逃了。”云即却拦住我掉头欲走的身子，“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想这应该就是那什么上神的威严。毕竟我连个“好”字都没说，云即就已经带着我离了几里远，我看着脚下一团如雪的飞云，突然道：“云即，你什么时候又回归了神位？我记得你先前还是个凡人。”

　　“死了就回去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润，我却听得一愣，“我等了你一世，直到死也没能等回你。后来回了即墨山又找了你两百多年......”他低头无奈地笑，“你这只嘴硬的小凤凰，害得我寻了三百年的乌鸦。”

　　“......”这，这还真是一个百年坑啊......

　　话落，云即也已停下来。我刚定住身形，熟悉的沙沙树叶声便清晰入耳，我连忙仔细看去，惊讶发现眼前竟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树林！

　　“琅山几乎没有梧桐，最近的梧桐林只有这里，我想你应该会很喜欢所以......额，你在做什么？”说话人眸中染了些许惊讶。

　　此时我已经化作凤凰原身趴在梧桐枝上蹭树叶：“新长的梧桐树叶最软啦，我好久没闻过梧桐的叶香，再不蹭蹭全身都不舒服。”边说边在叼来的叶子里打滚。噢啦，话说这曾经是我最爱的消遣。请不要说我抽筋，你看，鱼也喜欢间歇性抽搐地跳水，猫也喜欢经常性抽搐地四肢朝天乱舞，这在生物界真不算什么。

　　可惜这在某人眼中就是奇葩行为，云即一把提起我的小爪，于是我就只能拖着长尾在空中荡啊荡。

　　“放我下来！”我一边挺尸一边发表我的不满。

　　“你变回来。”云即说得淡淡。

　　“你确定？”我抖了抖另一只倒立的爪子。

　　云即却将我一把搂起，额头挨着额头：“确定。”

　　“......”

　　**

　　“伊未呢？”

　　“他说要闭关修炼，如今在伊阙。”

　　“太好了！”我拍手直笑，“这是这段日子以来最好的消息。”

　　“……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云即，我想回冥界一趟。”

　　“去冥界做什么？”

　　“鳄鱼姥姥照顾了我几百年，如今我找到自己的过去自然是要回去看看她。”

　　**

　　忘川河边依然是半阴不阳的天，云即带着我踏过一丛丛的彼岸，一直到水的尽头。

　　自从在魔神殿体内的凤凰血脉被唤醒之后，我郁闷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力量都没有了。对此，云即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检查了一遍，发现我体内居然没有凤丹。内丹之于神兽就像心脏之于人。即使是凤凰族，没有了内丹哪怕不死也是再无法力的。云即说应该是三百年前那次追杀导致的凤丹尽毁。我倒无所谓，因为就像现在这样，即使我没有力量，云即也会亲自送我来忘川河。

　　鳄鱼姥姥一家见我端是无比高兴，这直接导致今日河里的涅耳鱼急剧减少，河边的水草倒疯长起来。云即一直维持着他温润公子的风度，对姥姥一家子有礼有敬。问出处，也只谦虚地答某某小仙。这种回答让我全身鸡皮疙瘩都抖了出来。

　　还有，我今日发现七七的眼睛抽得无比厉害，于是饭后私下里去慰问他。他一见我竟比我还激动，看上去没什么力道的手打在背上让我的肺都震了两震。

　　“咳咳......咳......七七你干什么......”

　　“好啊小子，居然还带了个男人回来，你有种！”

　　“......”

　　“快快从实招来，你们......”

　　“七七，十五呢？”我蓦然打断他的话，生硬地插入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不是我转移话题的功底弱，而是我想以这样的方式表明：老娘现在不想谈这事！其实我私下来找七七就是为了打听十五的......

　　“......啊，十五？”七七像是才回神，瞅了一眼我的面无表情，先前的话也就咽了进去。“十五......他去凡间了啊，现在还没回呢。”说完，他看我一眼又努起嘴：“喂，一回来就先问十五，十五十五，我七七难道就不是你哥们了？”

　　“不是这样。”听到七七的回答，一种失落自心底而生，我微微一笑：“至少你还站在这儿，可是十五......却是不知何时能见了。”我甚至有一种预感，也许我和十五再也不见？

　　**

　　然而马上我就明白了一个真理：预感永远是不准的。

　　方才与七七说过话，我便自个儿在忘川河边散起步来。哪知走着走着就......看见了十五！

　　他这次是一身月白色的锦服，前后各垂首跟了一队小仙娥。那悠然似仙的模样让我平白想起伊未，只是伊未显然更多了几分从容。算了，那厮的狂妄有时也真是无人可比。

　　十五从神仙道进了冥界。两个鬼差恭恭敬敬地作揖迎客，十五便拂拂衣袖仿若不染尘埃般信步而入。这一幕看得我暗暗称奇。毕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十五，这样的他让我觉得很陌生。可是我更疑惑的是他为何要进冥界？这样的派头似乎......不太符合他鳄鱼小妖的身份？

　　我能感觉到心在狂跳，于是我干脆趁着十五与鬼差说话的当儿偷偷打晕了队尾的小仙娥。然后换上她的衣服混在最后。在此我不得不感谢以前十五对我的“暴力”指导，并对鬼差的职业素养给予最高的鄙视。那鬼差根本看都不看一眼就统统放行，还把头低得深深，好像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一样。

　　我遥望渐渐远离的鬼门关，祈祷待会儿云即找我时不要弄得动静太大。

　　可明显我是担心错了方向。姑且不论云即怎么找我，之后我却是对着一扇紧闭的大门望洋兴叹。

　　十五被鬼差们领进一座恢弘的大殿就再没出来。我抬头看着那“鬼判殿”三个鎏金大字，也只能道一声悲催。卧底都做了，却在最后关头被拒之门外。我盯着地上一道道的符文，知晓这整座宫殿都被下了结界，看来是以防偷听盗窃之流。

　　领路的鬼差也被拒了门外。他转身堆起一个苍白的笑，好意道：“各位姐姐随处转去吧，老规矩，主子唤了我自给你们通风。”闻言我不禁咋舌，瞅着众仙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纷纷散开。看来这溜号放风的现象不仅仅局限于人间，连神仙也会偷懒么？

　　**

　　既然墙角听不成，我索性也逛逛冥界以弥补我的损失。

　　冥界永夜，可建筑布施却与天庭大同小异。我穿梭于交错的亭廊栏榭，虽有一盏盏的烛灯却阻挡不了夜的昏暗。而在这泼墨般的夜色里，前方的金纹就显得太过张扬。

　　我记得父君说过，这三界有一种颜色遇之必拜，那便是金。

　　三界有先神与后神之分。所谓先神是指四千年前殒灭的众古神，后神则是四千年后由人修炼所成的神，比如云即。两者相比，先神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神。而金色便是先神的象征。

　　思及此，我毕恭毕敬地朝那金纹的方向行了个大礼，心中却暗自猜测那金纹的来历。噢，其实好奇心害死猫，但不一定就能害死凤凰不是？我想着自己已经行了大礼，那么没有理由不去看看那所谓“先神”的遗迹。

　　待走近，我才发现那是一片湖泊。金纹就虚立在湖面之上，行行列列煞是齐整。那是淡金色的文字，隐隐还律动流淌着光泽，如同沉睡的神明。

　　我被这神秘而壮观的景象所吸引，缓缓靠近。走至湖岸，才发现如此重要的神迹竟连一点结界也没有。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没有而是不必。若是连远古先神的遗迹都能破坏的人，那一点点结界也阻挡不了他。

　　我细细看去才在最右边看见“生死薄”三个字。我心神一凛，完全没有料到这竟然就是传说中记录魂魄生亡的生死薄。我原以为生死薄就是一个小册子。

　　这么想，突然也觉着无甚好看的，于是悻悻准备离去。然而在转头的那一刻却忽然瞥至一个熟悉的名字。顿时全身一僵，整个人只觉如遭雷击半晌不能回神。

　　我不能置信地凑近再次细细看去，却终究在“死薄”上看见清晰的一行：
　　忘川河黎鳄族，十五。

　　十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