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何处》决弦

8、佳人倾欢

　　白嫩嫩的手微微翘起小指，那倾欢连磨墨的姿态都美得令人瞩目。她浅笑露出脸颊上那一汪梨涡，大眼睛看着我，我铺好方才的画，问道：“不知倾欢姑娘，你的丫鬟本名就是芍药吗？”
　　倾欢不经意看了看正在上茶的芍药说道：“公子对我丫鬟的名字这么有兴趣吗？”
　　我看着那个俏丽的丫鬟，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水灵的大眼睛里有隐约的期盼。我心一动，原来是她吗？于是对着倾欢笑笑说：“姑娘风华绝代，身边的小婢也如此可人。芍药的名字和她很配呢。”
　　“公子说笑了，”倾欢停手，走到那芍药身边娇声道，“芍药今天的动作有些慢呢。今天厨子好像做了些枣泥山药糕，你给公子拿一些过来。”
　　“可是，那糕点都·······”芍药摇了摇唇对着倾欢说。却被倾欢厉眼一瞪，凄婉一笑又退了出去。没料到那凄婉的一笑却是极动人的，倾欢眼角一挑，目光一瞬凌厉而过。
　　我忙收回目光，提笔在画上一角落下。倾欢袅袅走到我身边，看我最后落下款。
　　“花影铺淡月，青苔落缤纷，无人处，一枝浓艳惊春。留晓梦，青衫袅袅，杏花清风。”佳人在身边吐气如兰。我伸手将她滑落肩头的长发拢起放到身后，白嫩玲珑的耳垂上挂一枚翠碧如深潭的玉耳坠。
　　“不知道十年前的倾欢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已经可以看出这样的风华？”我环抱住佳人的蜂腰在她耳边轻问。心中不住嘀咕，该死的，今天尽学墨风棋的样子了，恶心到家。
　　佳人在怀中轻笑一声后巧妙一推，逃出几步之外到窗前的珠帘下偏过头看我：“公子莫不是嫌弃倾欢已经过了豆蔻年华？”
　　我看着眼前的人儿微微有些哀怨的浅笑，道：“倾欢姑娘无论何时都是最美的。只是洛山有幸得见青瑶姑娘一面，当年匆匆一瞥天下第一美人，自觉惊艳。如今看到倾欢姑娘，容颜里有几分相似，不禁感念旧人红颜薄命而已。”我轻轻叹息一声，不放过倾欢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
　　倾欢目光一闪，转过身拨弄着闪烁着璀璨光芒的珠帘，低下头幽幽说道：“公子原来钟情的是青瑶姐。实不相瞒，倾欢十多年来流落江湖，辗转如水上浮萍，尝尽世间冷暖。五年前也有幸得到青瑶姐姐的照顾，可惜姐姐不如我这般幸运，风华正茂就去了。”
　　倾欢眼中隐隐有泪光，楚楚动人的模样令我都有些不忍。我上前一步道：“是洛山的错，不该提起旧人让姑娘也伤心了。倾欢姑娘，今日是我多有打扰，还请姑娘原谅。若是姑娘得空，明日我可邀姑娘去城外碧湖泛舟？只当给姑娘赔罪。”
　　倾欢拭去眼角泪花，福了一福笑道：“公子多礼了。是倾欢不好，没有让公子尽兴而归，反倒让公子为我操心。明日本该应下公子的好意，但之前倾欢应了赵员外的筵席，为客人献曲，还望公子体谅。”
　　我暗暗一笑，佳人不高兴了，于是开口失望说道：“那洛山改日再来。等姑娘不生气了，还请给洛山一个赎罪的机会。”
　　“洛公子说笑了，倾欢哪里敢生贵客的气呢？”佳人泪眼未干，娇嗔说道。
　　我看看门外，那去拿糕点的芍药还没有来，阿四却早已就回到门外守候。我告别了倾欢拉着阿四离开。路上阿四忍不住问道：“少爷，为什么今天一定来这里？虽然玩的挺开心的，但是以少爷的身份来，让人发现就不好了。”
　　我直接一掌拍在阿四后背上笑说：“没想到小子你真玩的挺开心的啊。天下第一名妓的名头虽然还是没有办法盖过五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但是第一的东西和人，总会想要看看不是。更何况，这位倾欢姑娘还是少爷我的故交呢。弄不好可以给你牵牵红线，要不要？”
　　“少爷您就别拿阿四开玩笑了。”阿四呲牙咧嘴扭着身体笑道。
　　玩笑？我还真的很想和倾欢开一个玩笑，我在心里暗自想着，夜里去雨燕阁一探香闺如何？
　　一身夜行衣，轻轻揭开屋顶上的一片瓦。房中瓷器摔碎的声音刚刚淡去，和着远处隐约的丝竹声倾欢的怒骂声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努力了那么久还是没有让人忘记那个该死的青瑶！芍药，你说，你说，是我美还是那个青瑶美？”
　　揭开的瓦片不是位置，我只能看到地板上碎了的花瓶，还有跪在地上收拾着碎片的芍药。
　　“当然是小姐美。那个青瑶再美都已经死了，如今最美的只有小姐一人而已。”芍药娴熟的恭维着。
　　“哈哈，还是这些话，芍药你说了那么多年，我也听了那么多年。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让你在我身边吗？因为我要让你看着我一步步从最卑微的歌姬变成天下最美的女人。可是，如今我还只是天下第一名妓！不管我多有美貌，多有才名，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忘记我是一个肮脏的妓女，但是那个贱人，却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芍药，你教教我，我要怎么做？”青衣缓缓走向跪着的芍药，倾欢弯下身子，伸手抬起芍药的脸问，“看看你这张脸，多年轻啊，皮肤那样的光滑。十六岁的少女，才是男人最喜欢的吧。芍药啊芍药，当年如果不是我成为乱云轩的头牌，不是我把你一直带在身边，你说，你现在又是在怎样的男人身下承欢？”
　　“小姐。”芍药惊恐地红了双眼，委屈的轻吟一声，却任由着倾欢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看不到倾欢的脸，但是听到那样夹杂着不甘、愤怒的冰冷声音，心也不住的收紧，芍药，不，雨鹃这些年究竟要吃多少的苦？倾欢啊倾欢，你以为改了名字，就不是当年的那个谢玉华了吗？还是一样那么虚伪，易怒。
　　“洛山，你不要以为本姑娘不懂你是个臭丫头。倾欢我可是天下第一名妓啊，看过的男人那么多，怎么会看不出来一个丫头假扮成富家少爷？”倾欢放开芍药的脸，直起身来大笑几声说道，“和洛雪一样的眼睛啊，我倒要看看，故人相逢，你要和我唱一出什么戏？”
　　跪着的芍药则忽然瘫软下来，喃喃道：“洛山公子就是洛雪？洛雪，洛雪······”
　　我看着她脸颊上红红的印迹，心中难过，狠狠瞪着完全没有白天那种明朗而又娇媚风姿的倾欢，那就让我们看看，这出戏我们怎么唱下去？
　　对菱花镜，轻点朱唇。我看着月梅完成一个完美的妆容，月梅转过头笑看我道：“说吧，一到青州就不对劲，居然带着阿四逛了一天青楼，还花重金见了天下第一名妓一面，如今又要推迟赶路，你是想要做什么？”
　　“月梅姐。五年前，我偷跑出山庄，遇到了人贩子。那个时候武功才开始练，没怎么好，还中了迷药，所以被他们带到了溪州。之后，我遇到了一些人，遇到了一些事，如今，我想要有一个了结。你要帮我。”我轻叹一声道。
　　“怎么会有这种事？虽然我知道你骨子里贪玩，却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经历。让我看看，如今的洛雪手脚健全，心智正常，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月梅一愣后故意放松了语气后说。
　　“没什么啦，”我得意一笑，“洛雪当年虽然武功不好，但吉人天相。在乱云轩我结识了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青瑶，青瑶姐说我像她妹妹，愿意帮我离开。而且我遇到了一个少年侠客，不能离开才怪。只是，原本我要带着一起离开的女孩子没能和我一起。我弄丢她了。”记起旧事，再多的掩饰也没用，难过还是会涌起来。
　　“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月梅起身，拥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道。
　　“还好，现在我要把那个女孩子找回来。月梅姐你要帮我。”我抬头看着月梅温婉的笑容。
　　于是我将当年的故事对着月梅一一道来。在七年前的那件事里，我失去了母亲，易梵失去了父亲。而我的父亲从此锁住了自己的心，在隐庄里几乎所有的事务都由方叔处理掌控。从小跟随母亲的墨姨，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要怎么管束我。我偷偷习武，偷偷跑下山庄四处游荡，是，游荡。我在人群中看小混混们争夺地盘，我在街市中看杂耍，我坐在大户人家的高墙下看手艺人捏着面人，天黑了偷偷跑回山庄，把墨姨急得掉眼泪。那时候的天，总是暗的太早，亮的太迟。
　　那一日被人在小巷口捂了鼻醒来便发现手脚都不自由，被人绑在黑暗的小车里。一个小车里居然还有五六个小姑娘。一路上的饭菜都被人下了蒙汗药，一天天软软的瘫在车里，依旧努力从车窗的小缝隙里看着外面的景色，希望能记住路线。那时候，比我小一岁的雨鹃就成天依偎着我，开始问我叫什么，是哪里的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最喜欢什么花。我喜欢那个笑容灿烂纯真的雨鹃。与我们相比，其他的小女孩开始都每天哭啼啼，之后每日里恹恹的日渐消瘦下去。只有我和雨鹃即使知道饭菜里下了药，仍旧吃的多多的，只因为我告诉她不能让自己瘦下去，到时候能跑的时候就跑不远啦。
　　“洛雪姐姐，到时候你记得路吗？”雨鹃那时候仰着一张沾了饭粒的笑脸问我，一脸的天真。
　　“放心，就算不记得了，我也要把你带回家。”小小的我，那时候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们不再喂我们吃药，我就可以找到机会全身而退。
　　我和雨鹃还有另一个女孩被卖到了乱云轩。终于没有那掺了药的饭菜了，却多了看管我们的人。每日里有做不完的杂活，雨鹃还是跟在我身边，夜里搂着我问，明天我们就能回家了吗？
　　那时候的青瑶正是名声大噪之时，偶遇她，一两次闲聊，她便向老鸨要了我和雨鹃去她房里顶上她就要配给一个龟奴的丫鬟。而当年的谢玉华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普通歌姬，每日里来和青瑶讨教琵琶的技巧，相处如姐妹。
　　我哀求青瑶想办法带我和雨鹃出门，去泛舟，到时候故意落水，我和雨鹃都识水性，趁乱逃离。为此，我还偷了其他姑娘的首饰交给龟奴变卖了，一点点积攒下银子收买了一个小厮。青瑶说我像她的妹妹，犹豫了几天决定冒险帮我。恰巧那时有一个中年富商刚丧了妻，并对与亡妻长相相似的青瑶一见倾心，日日邀了她外出赏花，游湖。青瑶却并没有喜欢上那个富商，如果不是为了我的计划，是不肯日日应下邀约。
　　但那频繁的外出为我和雨鹃创造了机会。老鸨原来是不放心的，但每日里我和雨鹃和青瑶一起出去，再一起回来，低眉顺眼，这让看着我们的老妈子放松了警惕。但如今想来，我和青瑶有时说话并没有避开谢玉华，那时我们是信任她的。
　　计划实施的那一天，我买通的小厮会故意将船弄翻，只要让我和雨鹃“不小心落水”就好了，小厮照顾着青瑶和富商的时候，我和雨鹃会逃开。而之前，我已早早在岸上的草丛里放了衣物与碎银两。
　　我想过意外会来自哪里。小厮的违约，逃跑被人发现，或者是其他。但那天下午，小厮在中途被意外同去的谢玉华缠住了。我忽略了一点，那个小厮是喜欢谢玉华的。所以她或许知道了一切。一直到天色渐渐变暗，小厮都没有适时的让小画舫晃动。
　　等到最后小厮有机会的时候，我们的画舫离岸边已经有三百米左右的距离。初夏的湖水，到夜里说不定会让我们游不到岸。我示意小厮放弃，但谢玉华又出现了，她缠着那小厮教她。她娇躯一晃，小厮也跟着一晃，画舫也摇动了，我和雨鹃便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一个大丫鬟推下了水。落水前只看到谢玉华得意的笑颜。
　　之后我也才懂，正是那一晚，一直想要拒绝富商的青瑶失了身，之后被富商赎出了乱云轩，却在一年后难产而死。想来也是谢玉华的杰作吧。我和雨鹃意外落水，只好拼尽全力往岸边划去。虽然几乎就要坚持不下去，但终究到了岸边。
　　我本以为就可以带着雨鹃离开。却再也找不到之前放好的包袱。没有衣服，没有钱，也不敢再回乱云轩找青瑶帮忙。我带着雨鹃躲在没有人的小巷子里看着她因为落水发烧烧红的脸。只好偷偷潜到民居里偷一些吃食。但那时候的武艺，只能让我跑的比较快，不让人轻易捉住而已。那样辛苦一步一挪，带着高烧不断的雨鹃，又能逃到哪里去？
　　所以，很快就被人捉了回去，被捆在柴房里。几日不见，青瑶被富商赎了身，离开溪州。谢玉华得富商相助，几日内在各大筵席上出尽风头，声名鹊起。我哀求着之前相熟的姑娘，终于讨了一些药渐渐治好了雨鹃的伤寒。病好了，雨鹃和我也被老鸨带出了柴房，梳洗了，每日里学着她们的“功课”。我不甘心，每每和老鸨顶嘴，一定被用龟奴的鞭子好好伺候了一顿。我明白再想要逃，太难了。而山庄里，这样久也没有找到我，我甚至做好准备，只要老鸨逼我，宁可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