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何处》决弦

9、乱云轩的往事

　　谢玉华很快成为乱云轩的头牌，也向老鸨要了我和雨鹃这两个伺候过天下第一美人的小丫鬟。我知道，这会是另一个转机。所以我忍受着她的冷嘲热讽，再次找寻着机会。一日外出，前呼后拥的谢玉华带着我和雨鹃，在溪州的书展出尽了风头。我为她磨墨，看她当众挥毫画下栩栩如生的兰花。一旁的雨鹃不小心碰到她，手中笔端落下一滴墨点在刚画好的画上。谢玉华那时还是易怒的，至少还不懂如何做好面具。我存了心要和她作对，于是拿过另一枝笔，蘸了墨，将那一点墨画进一丛竹叶中。
　　于是，那天出名的不仅仅是乱云轩的头牌谢玉华姑娘，还有她身边不知名的小婢，青楼中的姑娘，一个画出了清雅的兰，一个画出了高洁的竹。这无论如何，都成为乱云轩的一个噱头，在文人学子中奔走相传。一时，争议无数。
　　从此我越发成为她的眼中钉，却意外让老鸨对我笑脸相待。之后，谢玉华带着我们去登山，荒无人烟的地方，她只带了我和另外的丫鬟小厮，却留下了雨鹃在乱云轩。
　　我知道她是要除掉我，正和了我意。我一路小心翼翼，既防着她的人对我做什么，也找着时机离开。但谢玉华并不是要让我死，不过是要好好让我痛一回，在有几分陡峭的山路上，我总是会“不小心”跌倒，“不小心”滑下山坡。直到一路狼狈到山顶的寺庙里上了香，原路返回时，我按着她的吩咐走在最前面，任由她将手中的花草枝叶一片片丢在我身上。我咬牙忍受，下了山时，已经暮色四合。寂静的小路上，我拾了地上的树枝为剑，打伤了她和她的丫鬟逃开。身后的两个小厮追赶着，我一身狼狈疯了一样逃跑。然后他出现了，一个带了斗笠的少年侠客，看不见面容。他的身手极矫健，我不过是凭了他清越的声音判断出他不大的年纪。
　　之后在他的帮助下离开了溪州，一路上按低着斗笠的少年侠客，跟在我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寡言少语。我问不出他的名字，也始终看不到他的容颜。我并不是纠缠的人，几次碰壁之后乖乖一个人走在前头，不再打探他的一切。一直到最后遇到正四处寻找我的郭伯，我和那个少年侠客所说的话也不过几句。等我一头扑进郭伯的怀里，回头要道谢，那个少年已经鬼魅般离开。回到山庄后我大病一场，昏迷好几天。清醒后让方叔为我赎回雨鹃，却得到谢玉华被人赎身和雨鹃都离开的消息。之后在溪州多番打探，还是不知雨鹃的下落。想来是我也太早放弃，轻易相信谢玉华带着雨鹃离开就可以脱离苦海。如今看，或许谢玉华还是不甘无名，最终到了青州。只是没想到，如今的倾欢还带着雨鹃在身边，只是要她看着倾欢怎么一步步出名成为天下第一的名妓。
　　“所以，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洛雪第一次动心，就是对那个英雄救美的少年侠客呢？”我说完故事以后，月梅含笑问我。
　　“现在我要问你的是，你怎么帮我向那个谢玉华，如今的倾欢报复？还要把雨鹃救出来，但要说明一点，我一点都不想要给那个老妈子钱。” 我无语看窗外说道。
　　“谢玉华如此注重艳名，气量又小，甚至容不下一个会书画的小婢。让她最难过的不过是让她引以为傲的美貌与才华被人践踏，或者变得毫无光彩。”月梅淡淡说道。
　　“怎么说？”我问。
　　“青楼女子，最是以色事人，美貌是第一，如何讨巧讨人欢心则是靠脾性或是特色。如你所说，倾欢会弹琵琶，面具是明朗而娇媚的，而令她与其他风尘女子最是不同的是她的才华，这一点抓住了文人雅客的心。对付她，用毒毁了她的容颜可以，但只会让她变得更恶毒。但如果你摧毁了她的自信，打败了她自信的资本，如此没有其他根基的她就毁了。”月梅眼波一冷，娓娓道来。
　　我心一顿，豁然开朗。道，“怎么做？如果不是她，青瑶姐不会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也不会那么早就离开。之前只是好奇天下第一名妓的模样，现在我断然不会让她安安稳稳！想当年她的手段那么毒辣，这些年她得到这个称号，也不懂害了多少无辜的人。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那你就要听我的！”月梅眯了眼靠过来说道。
　　于是月梅叫来阿四附耳吩咐了些东西，阿四偷笑看我几眼后离开。隔了一日，才起身便看着月梅已经在房中忙碌着。
　　我看着月梅从她大大的包袱中翻出一件如同蓝色流水的衣服时，我蹭的起身问道：“这件衣服，怎么会在你这里？”
　　“临走前，墨风棋墨公子遣了下人送来的。你正好去见阿正，我自作主张替你收下了。墨公子还送来几样小饰物，想来也是特别为洛雪你挑的。不知道为什么洛雪最近桃花很旺哦。”月梅摆出一枝玉簪逆光看着，语气淡然，眉眼间却是一丝丝的调侃笑意。
　　我脸一烫，翻身下床说道：“你不是要自己出马让谢玉华自惭形秽的吗？”一边说一边着手要把衣服塞回包袱里。
　　“不止要我一个人，还有你。我们一双姐妹花，更能让谢玉华知道天外有天，”月梅伸手轻划过我的脸颊笑道，“况且，我一直就好想要看看我的洛雪妹妹打扮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应该很像小姨吧。”
　　我心知不好，月梅若是动了玩心，不懂会把我化妆成什么样子。想到还在隐庄的时候，月梅帮阿随打扮，楞是把一个爽朗的姑娘化得一颦一笑似幽怨又似娇嗔，那个风情万种啊······
　　我转身要逃，月梅却在身后笑道：“庄周晓梦迷蝴蝶。”
　　我只好停下，心中哀叹为什么月梅学的是毒医？庄周晓梦迷蝴蝶可是最上好的迷药啊，到时候不会晕过去，只是会看什么都像是蝴蝶，不懂身在何处,迷也？梦也？
　　乖乖洗漱，吃好早饭，任由月梅为我梳妆打扮。从前墨姨为我所制的衣物多以浅绿，湖蓝，淡紫为主，只因为那些是母亲极喜欢的颜色······
　　等我的思绪从那些纷繁的旧事中抽离回来以后，月梅才轻轻将手指蘸了胭脂化了水涂抹在我唇上。我等她端详良久，看她在我身边转了一圈后，满意一笑，取过菱花镜放在我面前。
　　镜中人，怎么说，并没有多重的妆容，很像我，又一点都不像我。自然轻薄的妆容里，眉眼一动，是浑然天成的轻灵明媚。我回忆着，好像以前女装是就是这样的，只不过太久做男儿装，看回去都有点不自然。
　　发髻也是从前常弄的，很简单，鬓边的发丝自然垂落，只是墨风棋送的羊脂玉簪，如一朵玉兰花在黑发中绽放，两颗小巧的珍珠缀在双耳上，是十分莹润的光泽。那身流水一般流淌的蓝色衣裙好像改动过一些，比之于上次所穿，更加贴身，也裁短了不少，不再是曳地拖行的长裙。我起身转了转脖子，月梅皱眉想了想，轻呼一声从一个小木匣子里拿出一支的蓝色发簪。银丝缠绕而成的细长枝叶，用蓝色的琉璃制成叶片的样子缀在银丝骨架上，碎钻点缀成露水。三指宽的蓝色花草弯成自然的弧形，月梅将它簪在鬓上，像一张蓝色的小网罩在那儿，琉璃叶子狭长的叶尖正好要触到左耳。月梅又看了良久，从发中拔去那支玉簪，抚掌道：“好了。呆着别动。”
　　于是，我一边弄着衣袖一边看着月梅穿衣，依旧是当初惊艳的鹅黄色，暖暖柔柔的像是四月的风。“你昨天和阿四说的，不会是今天我们请那倾欢来吧？到客栈来？”我喝一口水问。
　　“非也。你不觉得在她自己的地方输给别人会更好吗？”月梅拉过我起身出门。我忽然背后一冷，心道绝对不能得罪月梅啊。难道她不担心谢玉华，嗯，倾欢姑娘下套子吗？想想，如今的倾欢姑娘，或许不屑对我下什么套吧。

　　衣冠楚楚的阿四已经赶好马车在门外等着，一见我们，有一瞬间的呆滞，之后表情幻化为一种自得，将月梅扶上马车后转身也要扶我，我一摆手说不要。没料到，阿四轻声说了一句：“不愧是我们隐庄的洛雪小姐，绝对可以把那个倾欢比下去。”我脚下一滑，阿四忙一手撑着我送我到车内。
　　撂下帘子前，我看到客栈门口的几个路人正望着我们的方向。对上眼前月梅的温婉笑容，我道：“是不是我太把自己当少侠了，现在觉得什么都不正常？”
　　月梅捂嘴笑。对阿四说道：“走吧。”之后便不再理我。
　　“青州最美是城东的织云湖，当年倾欢便是在以才气闻名后，凭借在湖边的飞星亭一舞才奠定下她天下第一名妓的称号。恰巧我在青州有一位友人，他的爱妾最善歌舞，所以我邀他们在飞星亭一同会会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妓。那位善歌舞的美人，或许也是洛雪想见到的人。”下车后月梅在我身边解释道。
　　阿四要将马车托给一旁的酒家看管，于是我和月梅站在道边的枫树下等他，几乎落尽红叶的枫树下，我遥看碧波荡漾的织云湖，高远的蓝天和澄澈的湖水是一样的颜色。远山如黛，湖那边的小山也在黄叶红叶中掺了些苍翠，清朗干净的秋色。
　　“可惜我不会跳舞，不然可以和她一决胜负。”我看着这风景，想象着在这里翩翩起舞的样子。
　　“一决胜负？洛雪你以为是比武吗？”月梅听后轻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在这里跳舞的。所幸我这些年有随师父到处走一走，不然怎么给你找帮手？阿四来了，听我说，之后只要做回到女儿身的你就好了。”
　　看到阿四远远走来，我看着今天也有特别整理过的少年，高大健壮的身体裹在黑衣中，露出小麦色的皮肤，笑容是爽朗的，忽然觉得有些感慨，待到阿四走进，我对着他笑道：“为什么在山庄那么多年，我从来不觉得阿四还是挺好看的。今天阿四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阿四笑道：“阿四和正轩少爷一比，自然没办法让小姐觉得我好看。”
　　我一时无话可说，只好由着月梅拉着我沿着湖堤走。良久后终于忍不住说道：“阿四你没有觉得山庄里最帅的是郭展大哥，然后是陆冲，方叔也不赖，还有程义平，阿正是不错，但排不到那么前面好不好？你那么说我会以为你觉得我们山庄最帅的是阿正。”
　　阿四大笑出声，道：“小姐的这个美男子排行榜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
　　我对着月梅和阿四诺诺说道：“我和阿随还有一个山庄的美人排行榜。”
　　看着阿四和月梅相视而笑的样子，我也笑了。我并不担忧要怎样救出雨鹃，因为我知道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一定可以帮我做到我想要做的事情。
　　飞星亭不过是一座极朴素的亭子，年代久远到磨蚀了飞檐的花雕棱角。明亮的阳光下，四周的秋山隔了一潭潋滟的湖水，湖面上倒映着连绵的山峦和澄澈无云的蓝天。此刻，一曲横笛响彻云霄，随笛声婉转的是清扬的琴音。亭中一位男子闭目吹笛，宽袖长袍，是邪魅的容颜，一边坐着弹琴的粉衣女子容颜姣好，细长蛾眉下的眼眸正好如这一汪秋水，娇艳的红唇噙一丝微笑。纤纤十指拨弄着琴弦，繁复的发髻上珠钗随着音符轻轻颤动。那模样，似曾相识的倾国倾城。
　　“那女子叫上官青露。是不是有些像你认识的故人？”站在身边的月梅说道。
　　离那亭还有些距离，身后的阿四和月梅没有出声。乐音缭绕，我走在石径上仔细看着粉衣的女子。肤若凝脂，身段是玲珑的，桃心般的小巧面容，柔软黑亮的几缕青丝散落在修长的脖颈上，微笑时有些弯弯的大眼睛，踏上台阶，一步两步，等我站定在他们面前时，音乐停止，女子笼手起身福道：“小女子青露。”
　　声音是清脆的，含了水意，有些熟悉的声音让我辨不出今夕何夕。我不禁有些鼻酸，回了礼道：“青瑶义妹洛雪。”
　　“原来你就是洛雪。如今可好？”青露微微有些哽咽道。
　　“杨唐大哥，一别经年，今日多谢你能来。三夫人有礼了。这是我妹妹洛雪，隐庄萧四郎。”月梅走到我身边介绍道。
　　“原来是隐庄洛小姐远来，秦姑娘却没有告知我青瑶的义妹就是洛小姐。洛小姐，不知洛庄主可好？”男子的举止却是温文尔雅，目光清朗，原来也是和隐庄有所交往的人，不禁好奇这个容颜邪魅却风度温和的人。
　　“多谢杨大哥关心。家父一切都好。”我回答。
　　青露却已经绕过石桌，环佩叮当间握住我的手注视我问道：“洛雪，我姐姐一直到最后都挂念你，后悔无能帮助你，最后听说你在陪谢玉华上香归来途中不慎滑落山坡，再无踪迹，姐姐还为此自责不已·······”
　　“原来倾欢姑娘说的是我摔死了？呵呵，让她失望了，洛雪如今活得好不逍遥。”我冷笑道。
　　“小姐，你是说，那个倾欢就是当年的那个贱人？”阿四在一旁大声问道，“今天来这儿，根本就不是来玩的，小姐如果早说阿四就·······”
　　“等等，”我挥手打断义愤填膺的阿四道，“其实今天就是来玩的，看看那个倾欢要和我们怎么玩。月梅，你说让我一切听你的，然后呢？”
　　“其实今天我们来这儿，主角非青露莫属。杨大哥，今天我们一定要借三夫人的歌舞了。三夫人，当年的谢玉华也好，如今的倾欢也好，一直想要得到天下第一美人的名称·······”
　　“秦姑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些虚名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的意义，”青露一笑道，“我和姐姐自小流落风尘，对这些艳名争夺实在不喜，况且自从我与相公成婚后，再也不愿涉足风月之事，如今姐姐已经不在了，于情于礼如今让我与倾欢相较歌舞都不太妥当。”
　　“露儿，当年之事，我不是不懂。如今要如何你且自己决定，不需在意世人眼光。”杨唐安抚笑道。
　　“倾欢为人自负，素来以歌舞文才为傲，我们不过要挫其锐气。当年我在她的兰花上添一枝竹就让她视我为眼中钉，如今让她看看你和月梅姐的姿容歌舞，想想就很开心。”我在一旁说，说罢就看到阿四不住点头赞同。
　　“小孩子脾气，”月梅无奈笑道，“我是昨天听洛雪说到旧事，才懂原来洛雪年幼时如此不让人省心。不过当年谢玉华就已不折手段对付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此蛇蝎美人我倒是有些想要会一会她。恰巧得知青露姑娘是青瑶胞妹，洛雪却一直未曾得见你，索性来个旧人相会也是一件乐事。”
　　“从前弈秋就说秦姑娘看似成熟懂事，其实一直也是玩心未泯，如今看来所言不虚。露儿，这个倾欢姑娘我也有所耳闻，去年的花魁大赛言倾欢一舞倾倒天下，坊间却传言她剽窃了柳柔儿姑娘的舞谱，为夫也很想看看她究竟有没有比柳柔儿姑娘更美的舞技。”我一看，那杨唐却坐下一手拂过琴弦微笑看着青露道。
　　却见青露微微娇嗔他一瞪，那一眼的流转妩媚看得我一直想到从前在山庄时候我和阿随的那个疯啊，一样的年纪里，我和阿随是怎样顽童般撮合我爹和墨姨在一起，而面前的女子却出落得如雾中的玫瑰，妩媚却沾了水意的娇嫩。我偏头看着月梅道：“我肯定等会儿倾欢的脸色不会怎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