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何处》决弦

3、公子请自重！

　　杨府内的景致很美，一花一木一石都极其用心却又浑然天成。当我看到花园中的亭台楼阁，每一处上所挂的匾额其上遒劲有力的题字，以及落款处冷峻却有一丝婉转的“易梵”二字时，我忽然间明白，这样一个少年本就是来自这样一个地方。他像极了这样的景致，看上去是浑然天成的，可每一处，都蕴含了无数的斟酌，似乎又不对，他应是天生便出众的人，又在这样的环境一点一点自己长成现在的样子。
　　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年管家在领着我们进来时说，杨老爷身子不爽利，不方便见客。易梵少爷已经在府中的后花园里备下了薄酒，让旧友一叙。自然明白，杨老爷子不想见我们。而在后花园里相见，则是因为老早就有几位满面风尘的客人在客厅里坐着。
　　三人围了水榭上的石桌而坐。易梵仍旧是一身蓝色，只是换了身淡蓝色的秋装，腰间束一条白色的腰带，用上好的羊脂玉缀了，低调的张扬。
　　“没想到，洛雪换了男儿装倒真有几分少年侠客的气度。”他安然坐着，客气着笑容，礼貌但也疏远。
　　“在你面前我可不敢当气度两字。”我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
　　“你我两家本是世交，十年前的事既是误会。外公和叔父很是乐意洛家的后人来我们杨府和易府上做客。将来洛雪你若是有到蜀中，易梵我只要在，一定会尽一尽地主之谊。”他看着我温润一笑。
　　我尴尬的看着易梵对着我微笑个不停，却从未正视过月梅一眼。我看了看月梅，只见她定了定眼神，终于开口道：“易梵。”
　　对面的易梵终是一愣，垂眸看了看握住的酒杯，抬起头平淡的对着月梅道：“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那边的假山很漂亮，我去看看。”我站起身来打着哈哈。
　　“我只是想······”匆匆走开，最后只是听到月梅轻轻说出这几个字。
　　行至假山处，踏上石阶，蜿蜒而上是一座非常精巧的亭子，我好奇亭子的名字，抬头一看，却见是一座没有题名的小亭。离亭子还有几个台阶，也懒得走了，我借着道边岩石施力一旋身坐在亭子里，回过头，嶙峋的假山挡着，也看不到湖中易梵月梅两人。随手折过亭子旁边一枝竹叶在手中把玩。忽然很想念隐庄，五月里，月季花开放，傍晚时父亲在千竹舍里随手抚琴，我和阿随拿了市集上买来的奇谈异志描摹书中狐仙花妖，阿正帮方叔记好帐，在一旁看着我涂画，细心的调好各色颜料，每次，都对了我的心意······那些遥远而平静的生活，自从阿随出嫁，阿正赴京，再也回不去了。
　　取过一片竹叶放在唇边，闭了眼，想吹支曲子，却发现有气无力的什么也吹不出来。干脆放手，竹叶在风中飞旋落在草地里。听到有脚步声，一抬眼，却是一个手执纸扇一身白衣的翩翩佳公子。我心里暗叹，杭州到底是个好地方，钟灵毓秀，出的都是些什么祸乱人间的人。
　　跟在白衣公子之后的人也步入亭中，暗紫色的紧身劲装，浓眉深目，刚直硬朗，却是当日在酒楼前为我和月梅解围的青年。我边思索边站好，整了衣襟，做了个揖。
　　“在下洛山，到此叨扰杨府上的易梵公子，不知两位到此，方才失礼，还望见谅。”
　　“可是却不见了易梵。”白衣公子并不施礼，随意坐在石凳上，嘴角噙了一丝笑道。
　　“在下欧阳毅石，这位是墨风棋，”那青年抱拳回礼笑道，“我们与易梵相交十年，却是第一次得见洛山公子。听洛山公子的口音，应该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欧阳兄还是直接叫我洛山好了，”见欧阳也坐下，并示意我不需多礼，我也随之正色而坐，“我不过为友人所托，与其一同到杭州来见易梵。”
　　“欧阳，我很好奇是怎么回事，”那墨风棋眉眼都带了笑意，转头又看了看我笑道，“不知洛公子可否透露一二？”
　　“这·······”我一时为难，又担心欧阳毅石记得我和月梅。
　　“洛山不需把他的话当真，”欧阳毅石抬手对着墨风棋挥了挥，对我一笑，“还不知洛山从何处来。方才在假山下看到洛山身手不凡，可否请教洛山你师从何人？”
　　我心下一紧，知道是方才那一旋身用了轻功，忙笑道：“自己好玩练练而已，并不是像欧阳兄一般武艺过人。”
　　“哦？”墨风棋在一旁忽的冷声笑道，眉眼间仍旧是笑意，可那眼神却蓦地冷了，“我们该是第一次见吧，洛公子是如何知道欧阳武艺过人的？”
　　我懊恼，自知失言，对着欧阳说道：“欧阳兄怕是不记得了，上个月在水月镇在一家酒楼门前，有一个纨绔子弟正在调戏一位女子，是欧阳兄路见不平·······”
　　还没说完，身边的墨风棋忽的凑过身来，在我耳边呼了一口气，轻声笑道：“不知，那位女子可是阁下？我闻闻，可有女儿香？”
　　“墨风棋！”欧阳毅石厉声制止，“我倒是记得，原来是你。这等小事，我身为七尺男儿，是分内的。”
　　“欧阳兄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习惯，但知恩不报是小人，改日还请欧阳兄赏脸，小弟当面致谢酒，还望不要推辞。”我一时不适应墨风棋凑到身边，言语轻佻，心里发虚，定了定神才说道。客栈里都知月梅是我妻子，可在杨府里的水榭中却坐着我的妻子和易梵两人。我不知他们可曾见到，那样月梅的身份究竟如何说？说是妻子，我却放任她与其他男子相处，说不是，我和她终究“男女有别”，就算是姐弟兄妹，也不能一室而处。我忽的后悔极了，就算三个人场面多尴尬也不能离开啊。
　　“呵呵，”可那墨风棋坐回石凳上挑眉笑道，打开纸扇轻摇，扇面上所绘兰花形神皆备，扇骨是上好的紫竹，熏了香，淡淡的也是兰花的香味，那姿态说不尽的风流潇洒，“洛山此时面如芙蓉，眼若秋水，比之于烟雨阁的紫烟，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洛山堂堂男儿，还望公子自重！”我一怒飞了他一记眼刀道。
　　“风棋！”欧阳毅石再次厉声喝道，又正色对我说道，“不知洛山到此见易梵，易梵却为何让客人在亭中等候。我们与杨府相熟，可代为通传。”
　　“多谢，不必了。我已见过易梵，不过看园中景致喜欢，随处走走，”我猜想，他们也不曾见过易梵与月梅才会如此说，那就在这里耗上一耗再说，“那日看欧阳兄所用的‘龙爪手’，功力深厚，还不知欧阳兄怎么会使少林一派的绝学？”
　　“我年幼时多有疾病，家中便送我去了嵩山少林做了俗家弟子，既可以习武强身，也可以随寺中僧人修习佛理。”欧阳毅石笑笑说。
　　我点头，便抛了墨风棋在一旁不去理他，自顾自请教了欧阳毅石不少问题，从习武琐事到江湖轶事，从杭州的风俗到江浙一带的风景，那欧阳毅石居然也十分健谈，言语虽平实，但所说的却十分有趣，条理极分明。我不知不觉间，竟然有些忘却了来杨府的目的。
　　而那个墨风棋，欧阳毅石竟也没有丝毫叫他一同参与的意愿，我偶尔看他一眼，还担心他独自在一边会不会怎样，却没想到他似乎也静静在听着我们相谈，见我看他，居然合了纸扇挑了挑垂落在胸前的发丝，嘴角一弯，眼中清亮，摆出一副“怎么了？”的表情。我每次一看，都觉得有些不自然，一愣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好装作没什么的样子接着和欧阳毅石聊天。几次下来，都如此这般，我索性不再看他。欧阳毅石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微微笑了笑，继续着。
　　我看着天色，还是担心起来，是我和阿随鼓励月梅争取回自己的爱情，而我却不能陪在她身边，恐怕也是无法平静面对。但上一辈的恩怨终究已经结束了，何必还要牵连上下一代的人呢？也不知月梅和易梵谈得如何了，大概三刻钟的时间里，能如何梳理这纠缠不清的恩怨？
　　犹记得那时易梵带着月梅出现在隐庄里，他们从门外而来，身后是冬日的阳光，蓝色锦袍轻轻飞起在空中，身边跟着披着鹅黄色大衣的月梅。他剑眉星目，立于大堂上无比坚定地说：“易绍德之子易梵应七年之约而来，与洛庄主决一死战，无论生死胜负，一切过往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易洛两家从此再无瓜葛！”
　　我忍不住抚了抚额，只听得欧阳毅石关切说道：“洛山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没事没事，我只不过是有些，”我回神才意识到又发呆了，只见身边的墨风棋又打开了纸扇，眼带了探究的笑意看得我心里发毛，一咬牙道，“初秋里暑气还是有些重，我怕是有些中暑了！”
　　“也对，再过一刻便到午时了。看来洛山公子近日来舟车劳顿，身子有些乏了，这样的暑气也可教堂堂七尺男儿，不对，六尺男儿中暑了。”他一蹙眉，满眼的关切。
　　“多谢公子关心了。洛山自会好好坚持，不给大家添麻烦。”我一瞥他道。
　　“不妨叫管家送来祛暑的凉茶，我们在这亭中一坐也有些时间了，不如到别处走走？”欧阳毅石询问。
　　“洛公子，我家少爷让您到听荷榭，”却在此时有一个小厮到亭边唤我，“欧阳公子和墨公子，少爷也知两位到了，还请如常到书房等候，少爷稍后就到。”
　　“好，劳烦了，”我起身笑道，“两位，改日再聚。”
　　起身跟着小厮走下假山，墨风棋忽的又贴上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不知洛山用的是什么熏香，淡淡的有些女儿家的体香，却又不似女儿香的甜软，这相似与不同间叫人好不喜欢。”
　　“墨风棋公子要在多少女儿家中流连才品得出我的熏香和女儿香的异同？恕我直言，洛山记得曾有人说，最是那些爱附庸风雅的登徒子爱穿一身白衣了。”
　　“呵呵，可是紫烟最喜我穿白衣，那要得洛山欢心，又不让紫烟失望，洛山你教我该穿什么颜色？”我回过头见那墨风棋居然微锁了双眉问我。
　　“洛山并非好龙阳之人，你无需讨我欢心，”我挑眉对着他笑道，“更何况，难道墨风棋公子也认为自己是附庸风雅的人吗？”
　　正好下了假山，走在前头的欧阳回过身来对我抱拳道：“洛山，有幸结识，我们改日再会。”
　　“一定一定。”我回礼道，回身轻轻看了一眼那个墨风棋后向右走。还好这湖边小道旁种了不少木槿，茂盛的木槿遮挡了湖心听雨榭，看不到水榭中的情景。
　　待走到水榭中，只见月梅立于其中，双眸微红，易梵在栏杆边负手而立，我见不到他的表情。月梅一见我，坦然一笑，道：“洛雪，我们回去。”
　　她走过来，我揽过她的肩，问她：“回去？”
　　“回去。”月梅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淡蓝色的背影，点了点头笑，那个笑容太过艳丽，隐隐有些恨意，几乎叫我以为这不是那个清丽素雅的月梅。
　　我也不道别，心知这次挽回，是告别。
　　我揽着月梅的肩一路无语回到了酒楼中的客房，才一进门，身边的月梅竟一弯身子，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