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之城》沈清顏

26、第 26 章

　　11月20日，星期天。是依依父亲的生日。宴会在希尔顿酒店举办，请来众多亲朋好友以及同事下属。每年一次的宴席，不知从何时开始，变成约定俗成的规定，也是一次显而易见的收受钱物的借口。
　　依依是独生女，父母的兄弟姐妹亦不多。亲戚中所占数量极少，倒是那些走场的人，在金碧辉煌的水晶灯光下，愈发笑容可掬。总行副行长、分行正副行长，其他商业银行的行长，一些贵宾客户，政府官员。我的父母亦在其列。

　　母亲见到依依，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来，我们家依依越来越漂亮。
　　依依羞涩地说，阿姨，你不要嘲笑我了。
　　父亲爽朗地笑说，你阿姨从不说谎。她还经常夸我帅。
　　依依听到后，咯咯笑起来。
　　我在一旁，看到平日里严肃的父亲，竟也这般开怀，不禁笑说，爸，你何时也这么幽默。
　　父亲一脸疑惑，难道不是吗。
　　依依说，当然，陆叔叔最帅了。

　　依依父亲走来。他穿了烟灰色西服，配了酒红领带。脸上喜气洋洋。
　　我喊，叔叔。
　　他拍了一下我肩膀，搂着我说，士佑，有没兴趣来银行工作，我可以介绍好的职位给你。
　　我微笑不语，依依急忙圆场说，爸，你喜欢在银行工作，士佑有自己的想法。
　　他笑了一下，对着我父亲说，对，年轻人有年轻人想法。我们是老了。
　　父亲说，可不是么，我们局里面新来小姑娘，都可以当我女儿了。我们真是老了。只能等着退休回家。
　　依依父亲说，老陆，我这边有几个银行的朋友，介绍你们认识。嫂子饭店里的一些财务事项，可以交予他们打点。

　　父母跟着离开，去结交新朋友。依依说，他们说是说自己老，可是对人际交往却始终乐此不彼。精神饱满到如同年轻人。
　　我说，是，他们深谙此道。每一次见面，都是一个机会。过会，你父亲还会带你去认识更多的人。你等着。
　　依依说，我不去，我陪你。

　　不出我所料，依依很快被她父亲拉去。我并不阻止她，她有她的世界。
　　我坐在座位上，并没有食欲，起身走到门口，想暂时离开这喧闹的天地。回头凝望时，看到豪华大厅里，人头攒动。一片金光笼罩着他们。人们穿着华贵衣物，不辞远路，来到这里，凭借各自口舌，打通关系脉络。他们并不关注吃些什么，喝些什么，他们更关心的是，在这场宴会背后会为自己带来什么。那才是最重要的事。
　　丰富精致的菜肴一道道上来，却一再被忽略与漠视。我想起，在一起案件中，一位幼小女童曾因父母无力抚养，被故意饿死在家中。邻居发现时，她已死去多日。身体瘦小到让目睹到的人纷纷落泪。没有人知道她临死前，有过怎样饥饿难耐的感觉。
　　这个世界，有怎样精彩绝伦的人生，就有怎样痛彻心扉的遭遇。他们相辅相成，如兄如弟。如这世上的善与恶，日与月，天与地。如孪生的孩子，各自生存，却又紧密相连。

　　我走到门外，靠着栏杆处，拿起烟来抽。有人走过来说，这里不许抽烟。
　　我急忙将火机收起，抬头所见，却不是酒店服务生。一个陌生的女子，脸上没有妆容。只化了粗的黑色眼线。穿黑色皮衣，内里是一件碎花及膝裙子。脚上是黑色中筒皮靴。她有极其饱满结实的腿部曲线。
　　她看到我慌张收起香烟的模样，大声笑起来。走近我，从我西裤口袋里掏出香烟，说，一起来一根。
　　此刻，我才松了一口气，给她与自己分别点燃一支。
　　她说，很无聊，对不对。觥筹交错，四处寻找关系来庇护。我讨厌看到那些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说，你工作了吗。
　　她说，当然。猜我做什么。
　　我猜你仍上学。
　　不，我讨厌上学。我宁愿自己读书。我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
　　我笑说，你喜欢穿店里制服？
　　不，但我喜欢看到陌生人的脸。每一张脸上都可以读到新鲜的表情。知道吗，我连续四周，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星期五的下午买生牛排。
　　他有烛光晚餐。
　　他通常只买一块。我想他应是艺术家。周末想在家放松自己。而且，我猜想他至今单身。他从来都是独自前来。
　　你觉得他如何。
　　我想我爱上了他。
　　真的吗。
　　也许是真的。他身上有着落魄艺术家的美。付钱的时候，我看到有他修长白凈的手指。他没有钱包。经常是一把皱巴巴的纸币。我要一张一张地数，后面的人等的不耐烦。他就非常愧疚地说抱歉。我却乐意慢慢地点数，这样我可以多几秒钟闻到他身上的男性香水味道。
　　你是在幻想。
　　是的。或许现实中，他不过是被妻子抛弃的中年男子，在小公司做财务，每日兢兢业业，看不出他内心的喜怒哀乐。同事只喜欢从他口中知道奖金的事。他是注定被忽略的人物。
　　你在贬低他。
　　她轻轻笑起来，弹了弹烟灰，重重地吸了一口，说，我喜欢想象，这比现实要有趣的多。

　　此时，依依从远处向我挥手，喊，士佑，快来吃蛋糕。
　　我点头，并向她走去。
　　女孩说，你女友很漂亮。
　　我将烟头扔进大厅门外的垃圾桶，并说，谢谢。
　　她说，但不适合你。
　　我惊讶地望她，她耸了耸肩，说，就是这样。

　　宴会到了十点才结束，人们恋恋不舍，互道晚安。一切旧有关系翻然倒塌，新的关系已慢慢在建立。我在一辆黑色奔驰车里看到那个女孩，她朝我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我朝她挥了挥手，开车带依依回家。
　　她问我，你认识她。
　　我说，谁。
　　那个穿皮衣的女孩。
　　不，她过来向我讨要香烟。我们聊了一会。
　　依依仿佛松了一口气，说，她母亲开房地产公司，身价非凡。她自己却没有正当职业。
　　每个人选择不同。
　　她没有父亲，母亲常年工作在外，自小她与保姆生活。
　　你知道她？
　　父亲对我说起她，认为她完全走错道路。曾想过让她来银行实习，但她并无兴趣。
　　我默然不做声，专注于开车。依依有些疲倦，靠在座位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