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式反应[强强]》则阳

22、尘埃（一）

　　拂去尘埃，所谓的事实显得那么荒诞无稽。

　　“按照周不鉴自己的留言：他有印象在十八年前，父亲周道参加了某项神秘实验。母亲沈雯接受基因诱导变异成为二型狪，这与周道的实验很难脱开关系。

　　“他父母在六岁那年离开，并且注销了一家三口存在庐城某警局户籍科的身份信息，于此同时父母销毁了身份ID，并且掩埋了周不鉴的出生信息。

　　“几番试探可知，白矮星确确实实在寻找周不鉴，由此说明周道身处白矮星之中。至于寻找周不鉴的理由，谨慎推测是与开展人体实验有关，其他尚不得而知。

　　鸽子楼里会议室，气氛凝重。祁连报告完毕，木然望着手中的材料，材料上面压着的是周不鉴骚包的手机。他觉得这个答案在情理之中，并未超乎预期，甚至没有让他震惊。但是真正消化起来，却又如同嚼蜡，难以下咽。这是他鲜少体验到的理智与情感的矛盾。

　　夏恬问道：“既然周不鉴的出生信息被销毁，为什么白矮星的人还会找到他呢？”

　　祁连点开一页投影资料，解释道：“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周不鉴曾经在区警局提取过一管血液做化验。化验资料恐怕叫白矮星追踪到了……”

　　乌良转着圆珠笔追问：“那沈雯又是从何而来？”

　　屏幕翻页，上面出现的是庐城某分局的记录。该局也是通过对比化验资料，找到了存放多年无人认领的女尸沈雯的直系血亲。想必周道遗妻弃子加入白矮星，沈雯的遗体和他儿子的童年一样，最终没有人过问。

　　乌良感慨：“一管血引发的血案……是该庆幸这小子化验得太晚还是太早了呢……”

　　韩锋困惑地加入讨论：“所以，周不鉴自从化验之后，被白矮星追捕了三次。前两次都被猎户座阻止了……这个傻小子既然预料到被追捕的命运，为何昨天还要固执地参加康小群的见面会，这不是明知陷阱还往里跳吗。”

　　臧英双手抱头，敲着前两只板凳腿粗声粗气地说道：“老韩你真是好人……你就忘了那小子有个疯老爹么，他老爹给白矮星做人体实验，结果害死了多少人……那小子愿意留，老子还不愿意收呢。

　　东北壮汉韩锋挠了挠头，想想七岁的闺女，觉得放在孩子身上似乎又不是一回事儿，干脆不出声了。

　　盖波推了推眼镜小声说：“我问个学术点的问题，要是能找到周道，有没有办法开发出一型狪和二型狪的解药？”

　　骆晖揉着盖波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当按钮似的：“我这个外行都知道，人体试验给被试身体带来的损害是不可逆的。你当基因跟积木似的，想拼就拼，想拆就拆。”

　　盖波的额发戳着眼镜下面的眼睛，他细声细气地说：“我觉得小周不是坏人，他爸爸又那么聪明……”

　　乌良咳嗽了一声点拨道：“小盖，你要记得队长曾经说过的话：‘本质好坏和行为做派本就是不搭界的两回事。好人亦可为恶……’”

　　祁连抬头，很凶悍地飞了乌良一记眼刀子。后者默默捂胸口，心想自己明明打了脚注和参考文献，原始作者咋还不高兴。

　　夏恬似乎除了吐槽就不会正经说话了，严肃的时候总显得有些局促。她揉了揉眼睛轻轻抛出一个问题：“所以……小周他这么做是为了去验证这个答案，顺便找他父亲？”

　　在座的男人们听到她这般轻声细语，不约而同嚇了一跳。他们几乎忘了夏恬的女人本性，体贴，甚至善解人意。

　　硬邦邦的白姗牌女汉子代替广大队内男同胞开口说了一句真理：“也是去找死。”

　　据他们现在掌握的资料，普通人身陷白矮星，除极少有价值者妥协屈服成为鹰犬爪牙，大多都变成试验样本。撇开人体试验致死率相当高不提。变成狪之后，除了机体剧变还要面对猎户座的枪口。

　　不管周父有何作为，他儿子的不详处境叫在座诸人颇为隐晦，他们一个个低头看着自己黄澄澄的桌面，有点默哀的架势。骆晖打着哈哈开解道：“不知者无罪嘛，也许他以为过去是当个白二代呢。”

　　气氛微妙地又活跃起来。

　　老队长庄严看会议流程进行得差不多了，敲了敲桌子示意到他的发言时间：“我们暂且抛下前因后果，我只问之后该怎么办。”

　　猎户队诸人一齐望着祁连，等他拿主意定夺。祁连依然盯着眼前的材料和镇纸一般的手机，一字一句道：“剿杀变异生命体，消灭白矮星本就是猎户座的分内工作。”

　　诸人不谋而合，一致在内心吐槽：队长官腔技能提升，说了和没说一样。

　　不知为何庄严却悟出了别的含义，他颔首，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嗯，那你就斟酌着办，便宜行事罢。”

　　会议席间另外八人上了一堂语文课，他们体会到了天朝语言的博大精深、曲径通幽，同时膜拜庄严的高屋建瓴，队长的真知灼见。

　　“祁连，你留一下。”散会之后庄严叫道。这位老头儿一年四季都是一双黑绒布鞋、一件汗渍叽叽的发黄白衬衫，外面搭着当披风穿的军装制服。眼下他半边臀部坐在会议桌上，制服披风下面，两只手抱着观棋大爷风的国色天香牡丹花搪瓷茶缸子。

　　“老头儿。”祁连直挺挺地站在庄严斜前方，低头看他。灯光照在庄严驳杂的黑色短寸上，一簇簇白发显得更加明显。

　　“坐下坐下。”庄严拍拍自己屁股下面的会议桌：“你这小子不叫你坐自己就不会坐了，早晚一天累死成一块铁板，会有人觉得你好看？啊呸！”

　　这也算是干他们这行的习惯，如果说了什么忌讳的话，立刻要开口把它吐掉，哪怕是玩笑。生生死死本就草率，随口而出岂不更草率。

　　祁连似乎不太知道怎么放松，靠着会议桌边缘站着。庄严以一种不可救药的表情看着他，啧啧了两声拉着他道：“叫你坐，你就坐。咱俩谁和谁。来，喝茶……”

　　祁连依言坐下了，标准的弓字形。他忧郁地盯着手里的牡丹花，黑漆漆的茶渍，泛着不是清苦茶味儿的其他什么酸臭味儿。没开口，没下嘴。

　　“我问你，你要是早知道那周父可能是人体试验的‘功臣’，对他儿子你会如何计较。”

　　祁连面如寒冰语气僵硬：“首先依旧是猎户座的保护对象。不过，还可以更加充分地布局，抓捕白矮星。他在队期间从头到尾都自以为是，隐藏真相讳莫如深，实在没有大局意识。”

　　“他不听话，嗐，傻小子还真是不听话。这么有用的子儿，没让咱下成一局好棋。”庄严自得其乐地点头，优哉游哉数着祁连眉间的皱褶。

　　眼前这个面露隐忧的青年是庄严一手培养和提拔的爱将，是经历了无数次任务从残忍与黑暗中涅槃的冷面猎手。祁连，犀利而不露锋芒，果决却不忘初衷；他的枪下没有慈悲，却心怀慈悲。

　　祁连生硬地续道：“周不鉴自作主张，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硬要参加白矮星的鸿门宴。以至于身陷敌手，造成不可挽回的结局。”

　　庄严拍了拍祁连的后背，又觉得他脊椎跟铅垂线似的十分不顺手，干脆缩回手来摸自己的鼻子怪笑道：“我看现在反倒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他身份尴尬，和队里没牵扯正好咱也能放开手脚无所顾忌。”

　　祁连觉得庄严的笑容有些不是味儿，细品品冠冕堂皇又在保质期内。

　　“所以接下来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管他白矮星还是狪，猎户座一向都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原就不该畏首畏尾管他七大姑八大姨、新相好还是老熟人。”

　　祁连觉得嘴巴有点干，吞了两口吐沫还是干，他提着线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点头应了一声对。这件事本来合该如此，没什么回旋的余地。周不鉴加入白矮星或是变成狪，就是猎户座枪口下的目标，根本不需要游移不定。

　　庄严慨叹了一声，跳下桌子双手背后来回走动，突然话锋一转别有用心地盯着祁连，入木三分：“看你这态度……也难怪人家留下了真相，却没把信任留下。”

　　正因为这个人是周不鉴。他那般地孤僻固执，从来不肯轻易交托自己的真心与信任，自然无人可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他没依赖猎户座，因为猎户座的立场坚定泾渭分明。猎户座也没想过接受他，由于他的身份成谜背景不明还和白矮星有说不明的关系。

　　“……”祁连愣神，也从桌子上跳下来，看着庄严绿皮飘飘跟纸鸢似的晃得他眼花。

　　“咱没信任他，他也没相信咱们，一拍两散是情理之中。可是你想想，他光说自己是‘白二代’有个屁用啊。关键是白矮星要他做啥，他想干啥。这才是影响全局的变量。”

　　庄严停下步子看着祁连，言语间有那么点不合年龄身份的滑溜淘气：“你也别跟我虚以委蛇打什么责任至上的官腔啦，不是真心话说着都累。”

　　“小祁呀，心里矛盾，拿不定主意本就正常。我倒觉得，他在哪儿、他是谁，这些都不是影响我们判断的因素。重要的是‘他们’怎么做，‘他’怎么选择。”

　　这般远胜于安慰的开解让祁连浅浅舒了一口气。他垂目凝神，由衷感谢庄严在一团难决的线头中给他找到一个出口。

　　祁连思忖，周不鉴这个家伙的确成功地让他心神不宁。多少年早已习惯的最简单的立场对立，他现在却无法毫不犹豫地下一个全或否的命令。

　　否定周不鉴，彻底抛弃或者敌视他，祁连想，自己恐怕已经没那么容易做得到了。

　　庄严有几分轻浮的得意浮在眉间。他抬起下巴，用耷拉着三层窗帘的眼睛扫视祁连，像一个普通长辈一样拍着祁连的肩膀说道：“感情用事会影响判断这不错，不过没有感情又和那些一型狪有什么区别。”

　　“你毕竟是个人啊。”

　　“是。”祁连很用力地吐出一个音节，豁然开朗。

　　祁连立定站好，重开话题肃声道：“还有……老头儿，我觉得这回的整个事件内有蹊跷。”

　　庄严收回压在祁连肩上的手，背在身后走到窗前。外面北风凛冽吹动落叶乔木瑟瑟发抖，遒劲绵长的紫藤盘桓在鸽子楼前院墙上不依不挠。白日西沉，暮色苍凉仿佛一支孤旅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