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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尘埃(二) ...

  •   周不鉴醒来,意识模糊。靠着不算太迟钝的感官,察觉自己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挺黑,四肢有些酸麻。他动了动手指转了转脚脖子,还好,还算健全,只是有些提不起力气。这感觉像是刚被人上过一样。周不鉴开动脑筋,思忖能上自己的人大概还没生出来,于是又放心地躺回去继续装死。

      周不鉴揣着明白装糊涂太久了。真正泼一头冷水叫他清醒过来,这一瞬,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该哭,该笑,还是继续放荡、浑不在意。

      “醒了就起来吧,地上多凉。”一个非常婉转轻柔的男音招呼道,这声音的主人像是生怕吵着睡眠不稳的孩子做作地轻声细语。再仔细听听,又觉得他单纯只是肾虚。

      “不想起来。”周不鉴自觉四肢健全没有束缚,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地烙饼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他本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精神,努力做到多睡一时是一时。

      这一翻身舒展倒好,四肢碰到了硬邦邦的墙壁。睁开眼睛,他看见自己身处一口枯井似的方形筒里面。天顶越往上,黑暗变得越浅,无限延伸之处似乎漏出稀薄的微光。与难以置信的井深相对,小方格子逼仄得很,跟小孩玩的粉笔画跳格子的大小也差不了多少。

      周不鉴估计自己倒地的姿势也挺妖娆,也就当仁不让地妖娆下去。

      “……这可由不得你。”

      一只冰冷纤细的鸡爪摸上周不鉴的脸颊,摩挲了两下。他鸡皮疙瘩落一地,被这虚伪的温柔给恶心坏了,一个激灵团身坐起。周不鉴心想:自己虽然脸皮够厚,神经柔韧又不易紧张。可这一摸暴露了他依然有死角没防,尚未练就三昧真火烧不坏的淡定真身。

      微光像是被造物主遗忘在了某个角落,虚弱得照不亮这方寸之地。周不鉴眯着眼睛,勉强辨认出倚着墙角站着的一个男人。

      “阁下就是白矮星……久闻大名。”周不鉴想了一圈问候语,从劲爆的、挑衅的想到打探的、挖苦的,临了出口的却是一句最简单的招呼。

      那男人一只鸡爪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揪起来。足够近的距离,周不鉴分辨出这只鸡爪的主人是一个戴着滑稽的金丝眼镜,却穿着文质彬彬素净白灰套装的雅痞子。

      “你还挺精神的……”

      这男人手这么瘦,想必身上也没肉,可他劲儿却大的出奇。他打开了墙壁上的一道暗门,像是拉牲口一样拖着周不鉴往外走。

      周不鉴被他勒得脖子生疼、气息短浅。要是能照镜子,说不准还会发现他嘴都歪了。他憋了几口气,涨红了脸。可惜这个男人似乎不打算给他逞口舌之能的机会,简明扼要地把他掐成了香肠。

      周不鉴大脑缺氧,供血不足。他断断续续地想起来,之前见到阳光还是在一个绿植园的会所里头。他,祁连还有猎户座的几个家伙一起去参加励志青年康小群的坑爹讲座。

      ……后来,为了争夺一个“幸运”名额,人群失控了。他自己也被翻卷的人潮裹挟得不知归处,直到一只“八脚章鱼”勾住了他,让他片刻失去了意识。空白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阳光下的那些正义英雄成功破获了人口失踪事件,全身而退了罢。

      ……看上去,这回白矮星为“追求”他,布下陷阱,费了不小的心思。

      周不鉴觉得自己成功地做到了以身试法,割肉喂鹰。极具奉献精神地以自己为饵料邂逅了罪恶多端的白矮星。是了,这里一定是那个神秘组织的秘密窝点。

      ……周道,不必说,这个了不起的男人看来是真的做了不得了的好事儿。

      周不鉴咧嘴,他努力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可真做出来却像是痉挛。

      提着他的鸡爪男完全不知道轻拿轻放。这男人像是炫耀自己孔武有力、人不可貌相一般拖包袱地拽着周不鉴的后领。

      周不鉴之前还保持矮身行走的动作,可惜刚恢复意识的他腿脚发软,步行甚至跟不上鸡爪男的速度。于是乎干脆让膝盖以下跪在地面上滑行。

      ……这不是我自己的裤子,麻烦您替衣服的主人爱惜点。
      周不鉴很想申辩,却发现已经晚了。裤子下半截大概是磨破了罢,膝盖和小腿前侧火辣辣地生疼。

      这两人移动了很久,周围还是很黑。体感温度不高、偏凉,却因为无风倒也不太冷。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来的怪味儿,类似于藏污纳垢的下水管道,几乎让人轻易联想到“病变”。

      这条路还真是漫长,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朦朦胧胧闪烁着的小光点刺激着周不鉴的视网膜。缺氧的大脑不听使唤,就是不肯将视觉信号解码成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前方到底有什么。

      光点变成光斑,光斑变成光晕。视野里周边是黑,中间是摇曳的橙色。光晕逐渐变大……该回光返照了。

      周不鉴周身忽一阵驾鹤西行的腾飞感,又一个狗啃泥跌进了现实。原来是鸡爪男把他当铅球抛了出去,害得他门牙磕在粗粝的地上。

      “人我已经带回来了。”鸡爪男说道。

      “蜘蛛,你浪费了一只宝贵的二型,又断了一条样本的来源渠道,算来代价确实不小。” 另一个男人开口,他嗓音里带着呼哧呼哧的拉风箱声,像是痰液过重黏在喉咙壁上十分不清爽。

      “不用它,怎么才能做到混淆真实目的,引开那群猎人的注意。况且,等蛇牙清醒过来,二型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有着鸡一般枯瘦双爪的鬼面蜘蛛解释道。

      周不鉴听他们旁若无人地谈话,有些不甘心地就这么保持扑地的透明状态。他挣扎着想要抬脸喘口气,顺便看看另一个黑手,不意想飞来一只黑脚踩上他的头,滚轴轱辘似的来回碾压。周不鉴忍着鼻梁骨被踩断的痛苦努力体会那只黑脚,触感上说,那脚挺重挺宽,有点像癞蛤蟆的蹼。

      “这就是他的儿子……确认没错吧。”风箱男沉沉笑着,嗬嗬的声音像是往空瘪的炉灶里添了一把柴火。

      “怎么可能有错。”鬼面蜘蛛不快道。

      “就是啊……三次出手要是还能认错,我看你‘鬼面’干脆改叫‘无面’算了。”蓦地第三个声音如幽灵般空谷传响。那嗓音深沉阴郁,带着化不开的刺骨风寒。语调空洞平板,冷漠至极,让人联想起极北之地的层冰峨峨飞雪千里。

      鬼面蜘蛛虽然不满他的恶意调侃,却没有申辩,低声下气地回了一句:“是。”

      “人,我们先带走。不过你费的时间有些久,又陪猎人耍了那么长时间……我看那位大人也未必开心。”幽灵说道。

      鬼面蜘蛛没反驳。他摘下金丝圆框的滑稽眼镜,掏出塞在西服左胸口的方巾擦了擦镜片,天高云淡地说道:“慢工出细活。循序渐进,早晚让那些碍事的家伙不再蹦跶。”

      “正好我还有几步官子没提,就不陪你们去拜访故人了。”鬼面蜘蛛把方巾塞回口袋,转身而去。

      周不鉴满口土腥和血腥,他头脑发懵,有些迷茫地听着这些人的对话。只言片语听他们说起了二型,提到了蛇牙,他的儿子,还有猎人,以及故人……

      周不鉴奋不顾身大无畏地验证一个假设,假设证明了,他词贫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爹骂儿子的词儿可以装出一火车皮,可是儿子骂老子……挤扁了脑袋也只能找出一箩筐。他的一声喟叹最终变成一缕低吟,扼杀在胸膈中。

      “周不鉴,周不鉴是吧……”踩着他脑袋的那个胖子松脚,和颜悦色地揪着他的头发提起来问道。

      他很胖,有点肢端肥大的味道。奇妙的人造光晕照亮他大脸盘上满面疖肿,火山密布坑洼不平得跟月面似的。

      “是……啊……”周不鉴本着输人不输阵的架势勉强应道。

      “我们替你爹想死你了!”胖子自以为说了句如珠妙语,自得其乐地呱呱大笑。

      旁边的幽灵微不可见地皱眉,像是嫌弃这只癞蛤蟆太过激动的情感表现。可惜他浑身都藏在巨大的黑色兜帽斗篷里,细小的动作完全无法被人察觉。他不耐烦地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癞蛤蟆说道:“还在磨蹭什么。”

      周不鉴再一次被野蛮装卸,不过换了一个搬运工,被人扛在肩上。

      倒不是自怨自怜,周不鉴颠簸中不受控制地忆起了以前的事情。

      六岁之前,是他虽有缺憾却十分快乐的童年。制造他的男人始终缺席,好在有一个爱着他的女人。沈雯,她的存在让她儿子一年四季里都是融融日暖。

      周不鉴惊天地泣鬼神的捣蛋能力是从小练成的,上屋揭瓦、翻墙爬树,凡是奥利匹克运动会之外的项目他手到擒来。沈雯从来都是笑着看他玩闹,怀着不安的心情叮咛他不要受伤。几番折腾过后,沈雯总会拿着手帕擦去他的大花脸。她擦去了灰尘汗迹还不停,非要把白嫩的小脸擦得通红。于是周不鉴也在她的疼爱中变得越来越耐擦,皮厚。

      不大的院落是周不鉴的杂耍天地,一个人当起了一团马戏班子。这个连老虎背都敢骑的熊孩子,只要闹腾起来就跟□□烧似的天翻地覆。他的破坏力每每惊动邻居,方圆几公里以内都知道拿TNT炸弹的爆炸当量来比喻这小子的顽劣程度。

      这大胆能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的熊孩子,唯有一个地方不敢去。

      书房。

      周不鉴曾在那里乱造一番,扔下书架里的板砖当房子砌,捡起桌面的算纸当草纸,把地上的微型仪器当作益智玩具。拆拆装装,大闹天宫满地狼藉。从不生气的“如来佛祖”秀容震怒,一气之下把他关进了的炼丹炉。

      沈雯,她护着那个男人。然而到头来那个男人竟然这般待她。

      一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些断层,就像游戏的存档。不管你在迷宫里跑了多远,绕一圈找不到出路只好回头触发那时的剧情,从断点继续进行。

      母亲体弱,父母离奇失踪之后,周不鉴便陷入了魔障。左胸口里面的那坨肉,既然没有人爱,留着还有什么用。六岁之后,他用了十八年的时间在造孽的旅途上越走越远。失去了给他擦去汗水的女人,他也把该丢的丢、该忘的忘了。还剩一具□□,谁愿要,便给谁。

      “你最好统统忘了,然后许愿这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我们。”周道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说的一句话,像一个楔子搅扰了他十八年。

      “他妈的老子要不见你,怎么解开自己的死结。”周不鉴颤颤悠悠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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