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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阿葚在巷子里奔跑,脚板拍打湿路面,溅起夹着泥的水花。他听见远远的身后传来门板破裂的声响,爹高声唤着:“阿葚————”那低哑的嗓音穿过重重的雨幕,颤巍巍飘来。他闪身躲进一旁的暗角里,背抵着冰冷的墙。爹从眼前跑过,腿还有点瘸,摇摇晃晃。他记得爹以前是跑得很快的,全村也没几个人能比得过。他眼见着爹被石头绊了一跤,向前软塌塌摔下去。

      张六福全身散架似的痛,他心里着急,胳膊一撑想要爬起来,却力不从心。折腾了半晌,终于直起身,跌跌撞撞继续向前跑,一边跑一边拖得长长的喊:

      “阿葚————————阿葚——————————”

      阿葚的脚一软,背靠着墙慢慢滑落。他死死捂住嘴,指缝中渗出破碎的呜咽。他想起父亲当年在田里,也是这样叫着自己,声音仿若洪钟。金黄的麦浪滚动,那些阳光的残片袅袅飞上天际。

      阿葚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走,他不知要到哪里去,仿佛这诺大的城,哪里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天地间一片茫茫雨幕,刺涩涩的睁不开眼。这马路长得没有尽头,五色的灯漾散在湿蒙蒙的水气里,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后方响起刺耳的汽车鸣笛,他闪身躲到一边,车轮带起夹着淤泥的水花,劈头盖脸溅了他一身,得意地扬长而去。他愣愣站在原地,心里空空的,脑中也空空的,似乎悟到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悟到。他呆了半晌,接着朝前走,沿途路过亮堂堂的茶馆和洋楼,朱红的大宅院门,高大气派的阮春戏馆。

      他听见那紧闭大门的戏馆里传出微弱的人声,凑近了将耳朵贴上去,原来是一把软绵绵的温润嗓音蜿蜒曲折地唱着: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直到多年以后,他长大成人,有了钱听戏,才知道这一出叫《贵妃醉酒》。现在他只觉得那曲子说不出的好听,像一壶醇香清冽的佳酿。他痴痴立在门前,胸中浮想着那戏馆内从未见过的光景,染着尘世的霜华,颓靡而绚烂。

      “同宵捧金盅,高裴二卿接手捧。人生在世如春梦,奴且开怀饮数盅。”

      至始至终便只一个人孤零零唱着,那嗓音很年轻,仅仅是少年,带着些荒凉,不食人间烟火,他觉得有些熟悉,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曲子和着雨声,缠缠绵绵沉浮在五光十色的街灯和白惨惨的夜气中,越发苍茫。他想起爹那张参着不解和痛苦的脸,心中一窒,闷闷地喘不过气。

      张六福沿着街奔跑,衣服沉甸甸粘在身上,像令人作呕的软体动物,凉得入骨。“阿葚————阿葚————”他的嗓子已经哑了,破布般荡悠在空气里,被雨弹回。每一寸皮肤都痛,每一处关节都叫嚣着要折断、要炸裂、要化作一滩血水溶进这瓢泼的雨中。他只看见一堆亮晃晃的光晕攒成球蹦跳在眼前,叮叮当当乱撞。“阿葚————”他撕心裂肺的喊,一颗心几乎要爆出胸膛,他无法想像如果失去了儿子,他还能剩下什么。

      恍惚中他撞到一个人,又或者是两个,又或者是一群。他的太阳穴剧烈跳动一瞬,那堆光球变作无数只毛茸茸的小虫,嗡嗡疾飞。他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叫着:“唉呀,讨厌!”接着被人大力推搡起来。“脏死了,把他弄走,离得远点。”那人又说。他睁大眼睛,努力地想要分辨眼前的光景。“你怎么了?”另一个声音响起,是秀雅的男中音,有点沙沙的,很好听。他感到一只凉凉的手拉住了自己的胳膊,视线暗了暗,终于陷入沉沉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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