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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阿葚坐在门边,经年不变的姿势。他比同龄孩子生得瘦小,那双眼睛却很亮,是黑白分明的杏眼,嵌在巴掌大的脸上,像璀璨的星子。如豆的油灯映在他的眸底,明明灭灭。

      从乡下屋里的门内向外看,可以看到猫舌般的小路,视线没有落点,没有尽头,扯得老长,又深又远。如今入眼的只是夜色中青灰的院墙,墙头生了杂草,在萧索的风中瑟瑟抖颤。隐约听见狗的叫声,辩不出方向,有些沉闷。

      他又听见一声破雷,乌突突的云层堆叠,滚滚向这边压来。打更的脆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后半夜,起风了,树枝哗哗地响。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慢慢合上,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又徒然惊醒,那盏灯油快要燃尽,一弯白惨惨的勾月升起来,穿梭在云中。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三两点雨星飘进来,打在脸上,刺骨的凉。

      那江南的小调又响起,和着呜呜的风声,更添了几分晦涩。门开了,张六福走进来,带着一顶宽边草帽,灰黄灰黄的,帽沿已经卷起,露出参差不齐的草根。他把黄包车拉进院子,靠墙停放稳妥,接着在短衫的襟子里摸索一阵,掏出一张整齐叠好的油布,打开来,将那讨活路的家当严严实实罩上。昏暗中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眨也不眨。

      张六福转过身,一张被夜气冻得有些灰紫的脸出现在草帽下,原本红润翘实的唇也显出青白,阿葚看着这张脸,胸中被狠狠挠了一瞬,生疼。

      张六福定定站在原处。“阿葚……”他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没睡,平日我回来,你不是已经睡了么?”阿葚感到很冷,他已经在夜风中坐了五个钟头,双腿僵麻,动也动不了。他靠在门板上,弱弱地说:“爹,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张六福似乎没有听见,他大步走进门,长臂一揽就要把阿葚从凳子上抱起。“阿葚。”他皱着眉头,口气很重,很急躁,“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你身子本就不好,这样一吹,又要受风寒。”

      “爹。”阿葚挣脱了,向后退一步,直直站在张六福对面,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起来,发出灼灼的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张六福的心颤了一下,阿葚白白的脸掩在烛火中,带了些鬼气,不像是天真的孩子。一阵风吹过,沉重的雨点扑面砸来,打在阿葚单薄的夹衣上,发出扑扑的响。张六福心里一急,抬手便去拉扯他:“有什么事把门关上再说,下雨了,你……”

      “走开!”

      一声惊雷划破长空,如巨石塌方般滚滚而来,桌上苟延残喘的明火奋力跳跃一瞬,终于灭了。

      阿葚站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手,面上没有表情。冗长的沉寂后,墙角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张六福从椅子的残骸中撑起软绵绵的身子,头痛得欲裂,抬手一摸,湿乎乎的,怕是撞破皮,流了血。他举头望去,眼前一片不见五指的混沌,他愈加慌乱,张嘴喊道:“阿葚……”

      阿葚发觉脸上潮潮的,不知是泪还是雨,他轻轻说:“三年了,爹什么时候陪过我。”他的嗓子很稚气,是没有变声的童音,可是带着哭腔,楚楚可怜:“我每天等着爹,心想哪天爹回得早,就可以一起吃饭,可是从未等到。你晨起出门,夜半回来,这屋子多么安静多么吓人,你知道么。”

      张六福觉得嗓子干干的,有些哑。“阿葚。”他吃力地说,“爹要挣钱啊……”

      “挣钱?”阿葚突然笑了,“你挣钱做什么,供我念书么?”

      “阿葚……”张六福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向儿子走去,他想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对他说:是爹的错,是爹疏忽了,没有好好陪你,让你一人寂寞。

      “你挣钱做什么!供我念书么!”阿葚喊起来:“那我告诉你,我不想念书!我不稀罕!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念书要功成名就!我是没出息!我就是没出息!我只想着在乡下种一亩地!盖一间房!……”

      啪!

      阿葚捂着脸,他的面颊湿漉漉一片。我只想着在乡下种一亩地,盖一间房,和爹一起,好好地过。这句话没有说完,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说出口。他转身向门外冲,一道煞白的闪电切断云层,照亮了张六福赤红的眼。这场从清晨开始酝酿的倾盆大雨,终于酣畅淋漓地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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