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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张六福将粮食割尽,田地转让出去,几间房屋也找到了买家。“阿葚,”他说,“你在家好好待着,爹出去两日,进城置办住处。”阿葚睁着亮亮的眼睛,唇动了动,默许了。张六福又说:“药放在桌上,要记得吃,每天都要记着……”
阿葚搬了把扁小的板凳坐在门槛内,看日头东升西落。远处是牛大率领的一众小兵,嬉戏着追打,闹腾得鸡飞狗跳。“阿葚,出来玩罢!”牛大招了招手,阿葚乌溜溜的眼珠向他瞟了一瞬,仍旧转回去,望着那条长长的、延向远方的田埂。“呸!”牛大唾了一口,“整天阴阳怪气。”
既然已是深秋,天气转凉,一阵风吹过,阿葚裹紧了有些松垮的夹袄,抱膝缩成一团。吃过了药和锅里的剩饭,天色渐渐暗去,夜晚的乡村像一只蛰伏的黑猫,闪着油绿的眸子,那条小路就像猫的舌,卷向不知名的远方。阿葚闭上眼,他想起李叔送的糕饼,盒上绘着鲜艳的彩画,年轻小姐穿着阴丹士林的改良旗袍,裸着藕段似的胳膊,袍摆的开衩直到腰间,露出两条白嫩的腿。洋房,卧车,太太手中牵着的毛绒小狗……他觉到一阵困倦,沉沉睡去。
张六福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后半夜。他推开门,吃了一惊,阿葚小小的身子歪在藤椅中,半圈眼睫在如豆的油灯下投出嫩黄的影。“阿葚。”他轻轻唤了一声,立刻又闭住了嘴。张六福抱起阿葚走进里屋,小心地放在床上,掖紧被角。
牛车吱吱呀呀在土路上蛇行,天边垂着一颗熟透的蛋黄,跳蚤一般上去、下来、上去、下来。阿葚越来越困,这摇摆的黄昏之光仿佛思想的残片,催人入眠。他的眼皮沉沉合上了,张六福直挺挺坐在前面赶车的背影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片苍茫的灰。
住处是凤翔路20号巷子里一间破落的旧屋。阿葚睁开眼,看见一扇歪斜的木门立在面前,虚掩的狭缝透出院里萧瑟的景。他被爹打横抱在怀中,肩胳蹭着男人硬梆梆的胸肌。张六福伸出一只脚开门,往院内走,见他醒了,有些不好意思,说:“阿葚,爹吵醒你了。”阿葚尚未从梦中回神,茫然地打量四周。这条巷子很暗,很窄,没有穿旗袍的太太,没有红绿的街灯。张六福黑黑的脸红了,说:“阿葚,我们就暂时住在这里罢,等爹有了钱,就可以搬到洋人的租界去。”
租界的一套洋房要多少钱,阿葚不知道,一块银元对他来说,就已经是可观的数目。他咧开嘴笑,说:“爹,你放我下来,我帮你搬东西。”
张六福摇了摇头:“床已经置好,你进屋去睡吧,这里爹一个人就行。对了,你还没有吃药……”他被放在一层软软的褥子上,盖好了棉被。过了一会儿,张六福端着一碗黑糊糊的汤药走过来,喂给他喝。那碗一点一点空了,男人摸摸他的额头,轻轻走出去,将门半掩。阿葚醒着的时候,是很怕黑的。
然而他却没了睡意,睁着一双亮亮的猫眼看着堂屋里男人来来去去的身影。他感到有些恍惚,竟然已经进城;又感到有些遗憾,睡了一路,错过沿途夜晚的街景。他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些梦,有的有颜色,有的没有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