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公子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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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你当真决定了么？”李叔吧嗒吧嗒抽着烟，“民国成立也有许久，时局动乱，城中不比村子安宁。再加上……”他犹豫了一瞬，接着说：“你的积蓄，早就为了阿葚的病花光了罢……进城以后，没有了田，又要置房，学堂的费用，更是难以支付……”

　　张六福在昏黄的油灯下补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单，粗大的食指和拇指指尖捏着细小的针，有些吃力。里屋的房门紧闭着，阿葚早早睡了，悄无声息。他用剪子剪去一小撮灯花，抬起头，眼下两圈乌青的影：“我答应过英子，若是生的男娃，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念书。”他结了线头，用牙咬断：“我们家祖祖辈辈种着这几亩田，看着巴掌大的一块天，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每周一次的赶集。娃还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老死在这片土地上。”

　　李叔叹口气，将烟锅在桌角磕了两磕：“进了城，你一个种地出身的，又能寻到什么活路？”张六福笑着说：“我不缺的便是力气，有这副身板在，还怕找不到活路么？”里屋传来微弱的咳嗽声，他的手抖了抖，穿着线的针掉下地，弯腰去捡，居然几次都脱了手，重又掉回原处。“阿葚的身子，还是没有好转的么？”李叔的面上一抹忧色。“娘胎中带出来的体虚，不容易好的。”张六福终于将针线捡在手中，放进生了锈的铁盒，低垂着眉眼，也看不清神色，“早产儿，又缺了奶水，每天四五味中药不能断，受不得风寒。让娃读书，没啥求取功名的想法，只望以后端着读书人的身家，活得好一些。”他顿了顿，“再加上，城里的医学，理应更发达，药引也容易买罢。”

　　两人半晌无语，那簇明火恹恹地燃着，扯出两条老长的影，黑糊糊一片挂在墙上。“也好。”李叔从烟袋中抽出一匹新的烟叶，裹成条塞进烟杆，“我看着阿葚长大，看了七年，他不甘待在这小的地方遭受其它娃的嘲讽，这我也清楚。我总觉得他生得机灵，会有大的出息，进了城，也就更前进了一步罢。”

　　“然而，”他凑上前，低低地说，“进了城，好好过日子，莫要管些七七八八的闲事。军阀、洋人、鬼子，都要躲开，惹不起的。”张六福笑了笑：“我的本分，你该知道。”李叔又说：“我在城中是识得人的，他叫作苏清乾，住在明水路13号巷子里，是个教书的先生，为人也刚正，你若是有了不便，就去找他罢。”

　　后半夜里，一轮明黄的下弦月升起来，挂在黑哑哑的树枝上，勃勃地鼓动。张六福收拾了桌椅，轻轻推开里屋的木门，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阿葚冷白的脸裸露在月色下，眉蹙着，似乎睡得不安稳。张六福合上门，回到自己房中，脱去衣服躺下。他听见几声粗嘎的鸦鸣从窗外掠过，渐渐远了，像哭丧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