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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寒渊(一) ...

  •   孙雪娥毕竟不是医者,寻常外创还能处置,对这青年脏腑骨骼伤损却显得勉强。翌日天色微明,孙雪娥召庄上精通医术的家奴来医治病人。山庄地处偏远,院墙之内自成一隅,各类匠人技师皆有备得。最初不过是附近一带某官宦人家避暑消遣的田庄,占地并不甚大,十年前却被人买下,精心营理一番变成如今气象。
      孙雪娥虽沉静端娴,偶尔私心里还是会猜想现在那个真正的主人到底是何等了不得的来头,竟能建起这样靡费颇多、却近乎闲置的处所来。
      山庄数里外方有两三个小村,里头民风淳朴,历来没有嘴碎之人。日常所需菜蔬之类便由那里购入,除此以外的一切物件全由忠心仆役采买自更远的郡县。孙雪娥不时要忙于清理此等琐杂事务,但每日不会忘记去北角僻静小院巡查。
      元日过后阳光灿烂,气候转暖,阴霾与寒冷似乎正一点点从人间消退。孙雪娥甫进院门,但见那此地侍奉的小厮贺六正捡了院内一空敞处,在铺好茵褥的干净石头上翘了二郎腿,优哉游哉地磕着炒白果。孙雪娥见状顿时拧起秀眉,贺六有些着慌,赶忙站起来拍掉落在腿上的碎皮干壳。他打量孙雪娥向来脾气柔和,倒不怎么害怕,笑嘻嘻道:“娘子今天来得好早。”
      孙雪娥瞥了眼贺六脚边盛装碗碟的漆盒,盖子歪在一边,露出那白瓷碗装的乌黑药汁,半分热气都无。孙雪娥肃容道:“药都冷了,怎不趁热端给人家喝?”
      贺六垂脸暗地吐吐舌头,抬头笑吟吟道:“我走到卧房门口瞅了瞅,正睡着呢,现在还没动静……”
      孙雪娥仍旧蹙眉,“不知道叫人起来吗?好歹他还病着,也可怜……”
      贺六瘪瘪嘴,目含不屑地往卧房那里一瞥,“孙娘子,说实话这人非主非客,给口吃喝就行,犯得上这么用心伺候?咱们又捞不到赏赐……”
      孙雪娥正色道:“救条性命而已,别凡事这样分高低贵贱的,太势利了。”
      贺六碍着孙雪娥是管家娘子,倒不再说话,忽而又想起什么,眼珠滴溜溜一转。孙雪娥转身走开,他连忙紧随其后,嬉笑道:“您猜这人是干什么的?”
      “我怎猜得到?”
      贺六面色有些诡秘,“瞧那模样挺俊的,这小子不准……是吃那口饭的。估计得罪了哪个客人给打成这鬼样子,亏得主人肯捡回来养着。嘿嘿,虽说年岁太大了些,不过眉眼确实跟娘们儿一样好看,倒也难怪……”
      孙雪娥转瞬明了贺六意义所指,当即目光一沉,转头叱道:“住口!别尽说些不堪的话来,你自己也是个奴儿命,休要忘记身份!”
      贺六瞧孙雪娥真个动怒的模样,也晓得说过头,马上耷拉脑袋收口不言。孙雪娥惊觉方才语声有些高,连忙低声教训道:“再说这种话,教你领棒子去!”
      贺六缩了缩头,孙雪娥面带忧色张望房门,“糟了!方才的话若是被听见了……”
      贺六挠挠头,“安静得很……没醒吧?”
      孙雪娥不管他在后面絮絮叨叨,小心推开门,绕进屏风后撩起竹帘,惊见卧榻上那青年男子正倚靠床头坐起,目不转睛注视入室两人。他神色甚是清明,这样子分明不知醒多久了。
      孙雪娥不觉有些窘迫,忙对身后一脸愕然的贺六挥手道:“再去把药热了端来。”
      青年目光随之一转,在贺六面上一扫而过。他容色甚是平静,只是当那似笑非笑的眼眸注视而来,贺六心底莫名生出寒意。
      一个废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贺六忙着宽慰自己,一面慌张调头跑出门去。
      青年盯住贺六消失的方向许久,眸色略显暗沉,不过半刻又嘴角噙笑转向孙雪娥,“孙姨何必每日都来?”
      孙雪娥心道贺六那样子自己不来怎敢放心,这话又实在不好明说。青年将锦被往胸口拢了拢,只是他手指使不出力,锦缎又光滑,拉起片刻再度滑了下去。孙雪娥见状腾出手去帮忙,青年看她举动,忽道:“不知此间主人近来如何?”
      孙雪娥被吩咐过不得擅自透露信息,眼下就支吾道:“主人那方……还是徐管家经手多,奴却不知多少。”
      青年静静半晌,终究垂首一晒道:“他不敢来么……以往就罢了,总不成连个残废都怕成这样?况且,我的命不正是捏在他手头……”
      孙雪娥哪晓之前景况,自是不便多言。值得欣慰的是青年而今气色已恢复许多,更一扫初来时死气沉沉的模样,两人言语更融洽不少。
      孙雪娥心性慈良,当初眼观青年状况凄惨,便于自己可转圜处多加照应。青年开头几天一句话也不肯说,相处下来却估摸到孙雪娥性情,敌意亦慢慢随之消去,喂药裹伤不再百般阻挠。不过孙雪娥毕竟女流力弱,好些事务都需男丁照看,便又拨了贺六来。
      医师曾叮嘱病患必须静卧休养,十余日后青年渐能起身走动,他歪头想了想,索性坐起身来,“我去院里转转。”
      孙雪娥赶忙拦住,“外面风大,使不得呀!”
      青年禁不住嗤一声笑了,“您这管人的样子,好像我还是小孩子似的。”
      孙雪娥肃色道:“我儿子都跟你差不多大,怎么管不得?”
      青年倏然嘴角一牵,“您担心我的身体,还是担心再有贺六这样的人闲言碎语?”
      到底是被他听见了,孙雪娥不由怔忡片刻。青年坐回榻上平和道:“说便说了,我听便听了,仿似也没什么大不了。”
      孙雪娥见他这般从容,心中倒甚是过意不去,解释道:“贺六这孩子并不是坏人……”
      青年含笑打断道:“贺六当然不是坏人,世上真正恶人善人不多,多得是见风使舵、左摇右摆的庸人和俗人。不过么……有时他们为恶起来,猥琐阴毒之处不比真正魔头少。”
      他笑了笑,好似不以为意道:“行了不见得有好处,他偏爱跟着行事,不但是庸人,还是蠢人。”
      孙雪娥首回见青年如此言词尖利,一时间不晓得怎生应对。青年觑她面色,忽而展颜,“牢骚话而已,别放心上。您是良善之人,与贺六这等小人非属同类。”
      孙雪娥轻叹一声,“贺六以往在外采买,我瞧他机灵才让过来帮忙,没想到是这么个人。”
      青年淡淡道:“采买物料好歹能赚上一笔,当然不比这地方穷苦,您说是不是?”
      孙雪娥只得调转话头,跟他攀扯些琐事,好在青年亦没继续。贺六送来热好的药汤后,孙雪娥待他喝过药后便行告辞,青年亦不再挽留。
      屋内又陷入沉寂中,青年躺了片刻,默不作声坐起,继而赤足在榻前兜转一圈。卧榻前方一扇漆屏,刻画美姬歌舞场面,缀珠陷钿贴云母,五金七宝相玲珑,端得贵重非凡。青年漠然凝视屏上美人,倏然手臂一挥,漆屏碰咚一声倒在地上,还好榻前铺有绒毯,响声不算得太吓人。
      青年绷紧下颌,似正在切齿的样子,蓦地沉声一字字道:“裴桓,你到底想干什么!?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只是这话语,终究不会为他人所闻。
      转眼间已至上元灯节,山庄内凝重氛围不因各处悬挂色彩绚烂的彩灯稍有减退。仆役依旧按部就班老实劳碌,不过作为犒赏,晚间的酒菜自比往常丰盛甘美。酒饱饭足后,众人还能赌上一把捞些银钱。贺六这一日身子虽守在小院,心早扑在那赌桌上去了。
      孙雪娥正持银匙将药汁哺与青年,贺六垂手提着梨木托盘,眼神飘飘忽忽。孙雪娥见状不觉叹了气,“贺六,等下你便回去罢,我来守夜。”
      贺六面色一霁,青年眸光一扫他那欣喜神情,不动声色道:“元日就劳烦过孙姨,今日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贺六全然没想到青年口出此言,半张着口瞠然瞧住他。孙雪娥不是不知他俩过节,忙道:“不必了,还是我……”
      青年笑道:“我闷得慌,想让贺六陪我玩一出投琼博戏。您不好此道,还是算了。”
      孙雪娥听他如此说,只得点头应下。贺六悻悻瞅一眼青年,又不好当着孙雪娥面前发作,那青年却笑笑瞥他一下,倒像是饶有兴趣。
      将至黄昏时分,屋里唯剩的两人闷声不语,看都不看彼此一眼。青年忽然道:“劳烦你把那件裘衣帮我披上。”
      贺六爱答不理一抬眼皮,这人即非贵人又处境尴尬,根本不怕得罪了他,遂一扭脸屁股也不肯离开坐垫半寸。青年见状冷笑道:“知道你瞧我不起,不过倘若我有病损,只怕你也脱不了干系。”
      贺六瞪他一眼,心底仍有点惧他给孙雪娥告状,只好不情不愿立起身,背转去拿搭在一边小几上的狐裘,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废物事多之类的话。然而就在他背对的那一刻,一道铁箍似的事物倏然扑上来勒住颈项,贺六还不及叫喊一嗓子,格一声轻响,他的脑袋古怪歪斜着垂下。
      唐无琛松开手臂,漠然看着被扭断脖颈的贺六滑到地上,忽而轻笑间一脚踏上那尸体,“死人,才是真正的废物。”
      百般周折后,他终把贺六尸身挪上榻,踢过几匹被褥将之胡乱搭住,旋即飞快往外行去。
      夜里的风仍像冬时寒冷,唐无琛伤势初愈,不觉接连几个寒颤。他于黑夜中侧耳聆听,辨出水流声循迹而去。小院后头围墙边有一股清澈水流,那是他白日庭院走动时便知道的。
      活水自有源头,唐无琛踏入清溪,行动中带出哗哗荡漾声响。自膝一下被浸泡之处如陷霜雪。他却只顾留神打量水流入口,这里有一排细束铁栅封锁住出路。
      唐无琛凝神瞧了许久,忽而身子一矮,肩头对准那栅栏撞了过去。
      这夜过去将半,孙雪娥查检内院后正与几个婢女往宿处去,路过北角小院不觉一瞥。她出来时已将院门落锁,此时想了想到底不放心贺六,便掏出钥匙开了院门入内。
      一晌后,夜空中回荡起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喊,被惊动的护卫寻声奔向小院,一群人鱼贯而入。旋即有人退出院子,奔向主人卧寝之所。
      裴桓早已就寝,忙碌之下只草草披了一件外袍便出来。满堂高烛熠熠的光辉中,他平静地听完了护卫的传报,回应的语调却也不惊不怒:
      “不错,很不错,还真是低估他了。这等了不起的作为,倒也难怪我会对他喜欢得紧……”
      徐管家见他随后便出神,等了一阵不见回复,只好主动问道:“大人,这人若逃了,我要如何对主人交代……”
      裴桓侧首,徐徐道:“虽然眼下我在此名为主,实为客,但这人与我有旧帐未清。而今还请徐管家体谅,但日后此类之事不会再有,尽可放心。”
      徐管家微笑道:“那就好,我已派人追去了。夜里他也没什么去处,临近州府又远,很快就有消息了。”
      裴桓颔首,转身时道:“回来了请知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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