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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寒渊(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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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林木森森,隆冬时节后绿意虽有衰减,倒也不会是生机全无的衰败景象。两座山峦起伏交接处地势低洼,并无几股水源汇入却凝出一小汪碧潭,常年有野兽来此饮水,也有邻近小村孩童来玩耍。水潭边缘地势颇陡,偶尔会有人畜失足滑入里头,但从来不见溺毙后的尸首浮上潭面。久而久之,便有传说里头有吃人水鬼,渐渐地往来打水不捕鱼的村民也少了。
一名樵夫正在潭边行走,中年男子一边谨慎地拽着藤蔓防止滑走,一边寻找粗细适合砍伐的树木。忽而头顶上方噼噼啪啪一连串木折石落的喧哗,樵夫骇地抬头往后一跳,以为是什么猛兽窜出,却忽而从那林子里滚出个人来。眼瞧滚动势头未止,那人转瞬就会掉进潭里,樵夫冲上去在他衣衫拽了一把,终于缓了缓速度,那人堪堪擦在潭水边停下。
那青年脸上给划出数道血痕,不知是山上树枝还是地面石块弄出来的。他趴在一堆间生枯草的碎石上愣了许久,只怕已摔得七荤八素。樵夫赶紧将人扶起,“小伙子怎么回事?”
他留心到青年衣衫虽凌乱皱缬,糊满泥痕,料子却是上好的织花锦缎。青年眼神稍稍清明些,开口道:“这里……是哪儿……”
樵夫一头雾水,“这是九陇县外的山里啊……”
青年面色一变,“我竟被带到这么远的地方……”他喘了口气,急切道:“大叔,你可知临近哪条道能去九陇?”
樵夫想了想,指向东北一处山丘,“你翻过这座山,过了那所大宅就不远了,那里有一条小路能绕到官道去。”
青年倏然现出惊惧之色,“方向反了!不行,我不能再回去……”
他这厢话音未落,山坡上忽然传出嘈杂人声,青年蓦地颜面煞白。樵夫再打量他衣着,又听听那似是抓拿的呼喝,心里不由嘀咕:“莫不是哪家逃奴吧?!”
他不禁往后一退,那青年显出几分恳求之色,“可否让我……”
不待青年说完,樵夫连忙摆手,“你别牵连我!没法帮你,真没法帮你!”
青年面容一僵,眼底顿时透出一缕凶狞光芒,但只在刹那,他又是哀恳求怜的模样低声道:“那也不勉强您……多谢先前相救之恩,我身无财物难以酬谢,您不妨取了这腰上革带去。”
革带上头缀饰金银花片,并有玳瑁珠玉之类,樵夫觑着眼里不觉有些发热,“……这可是你说送的……那我拿了……”
他从头到脚都在哆嗦,连扯带拽半晌终于将革带拿在手里,立马转头飞也似往远处跑去,青年只漠然望着樵夫背影。
樵夫踪影再也望不见时,山上搜寻的人也终于下到了潭边。带头的一瞧那青年盘坐在地,好整以暇地睨着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冲到青年面前骂道:“大半夜搅得宅子里不安宁,老子看你再跑!”
唐无琛冷笑间颇有些讥讽意味,“我是累了想歇息,不然你追得上我?”
带头护卫听过这话立马暴跳如雷,一拳就要挥到他面门上,旁边同伴赶紧拽胳膊扯腿拦住,“别打!别打!他这病怏怏的样子,打死就麻烦了……”
带头护卫好歹停住手,余怒未消地拉住唐无琛衣襟把他猛地拽起,“回去有你受的,走!”
不过一夜与半个白日,他又被丢回原来那院内锁进屋子。估摸过去一个时辰后,窗纸外亮了起来,想是薄云飘散现出日头。不一会儿又有脚步声往囚人的房舍而来,其中一个甚是熟悉,果然他乍然听得裴桓淡然道:“辛苦徐管家拿人。”
那徐管家笑道:“倒不麻烦,昨夜天阴瞧不见路,他不过在旁边山林里兜兜转转一阵,出不去的。”
裴桓似叩了叩门,便传出钥匙插入铜锁的细嗦声。管家又道:“不过这小子实在可恶,杀我一个仆役不说,更闹得人心惶惶——院丁虽有武功,但其余人大都没经历什么风浪。您还是稍作惩戒的好,以免他再来生事,不然主人不悦……”
徐管家有意不将话说尽,那语调看似恭敬却也不乏逼迫,裴桓略作沉吟,“……我自有道理,请宽心。”
手只轻轻一碰,那门轴灵活,受力当即敞开。只见唐无琛正将视线迎上来,他坐在那当地的波斯绒毯上,双膝身前曲起。护院未免此人再闹事,已将其双手牢牢反缚。
裴桓与他沉默对峙,唐无琛毫无惧色,眸子明亮若打磨光润的黑曜石,哼道:“真是许久不见了,裴将军。”
裴桓依旧漠然,脸上新伤未愈合,却也没令那份英朗少去半分。他踢过一只矮凳,悠闲地坐下。听到消息时裴桓正在马道演练骑射,故而一身劲装,马鞭仍别在腰侧。他若有所思注视唐无琛,一手轻轻抚摸鞭子木质的握手。
良久后,他缓缓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想必也懂里头的意思。既是屡教不改,那不妨来亲身体验一番。”
唐无琛警觉地往后一挪,却如何及得裴桓速快,当下被提住衣领往地上一甩。他还未从肩头被撞击的闷痛中缓和过来,裴桓已扯住松散的衣襟直往两边拽下,露出单薄中衣包裹的肩臂和半个背来。只听破风呼啸之声过后,皮鞭啪地一声落在肩头,火燎一般疼痛难忍。唐无琛吃痛膝弯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裴桓瞧着侧过脸死死盯着自己的唐无琛,嗤笑道:“过去真是太纵容你,我其实一直觉得——吃一顿鞭子对你大有裨益。再不驯服的烈马,挨上几顿便肯听话。”
说罢,他一脚踩在唐无琛足踝,制住他闪躲,旋即扬手又一鞭落下。这一回比方才力道更重,直是扯破衣料,苍白肌肤上登时浮出一道血红鞭痕。唐无琛一声闷哼,却将脸死死别开,再不看裴桓一眼。
屋内一时鞭风低啸,合着与皮肉被击打的脆响,却并无半句乞怜哀唤之声。唐无琛将面孔死死埋在下方,任人如何都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能见到躯体上一阵猛似一阵的战栗与痉挛。
血迹逐渐在衣衫上扩散,细细流淌过伤痕累累的肌肤,猩红的蛛丝伸展开,缓慢地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过去好一晌,裴桓方甩甩马鞭,溅落下一串血珠在绒毯上。他皱着眉把鞭子随手抛开,又揉了揉略微发酸的腕子。唐无琛则侧身躺在地上,背上肩头血痕交错,他不见动弹,方才忍耐出声想来已耗费了泰半力气。
裴桓歇息过一阵,徐徐道:“不死心,你还可以试试。不过下一回就不是抽鞭子这么好过,要么留下一条腿,要么一只眼,你不信便来。”
徐管家不动声色旁观始末,此时赔笑道:“大人不用气成这样,以后大伙警醒点便好。”
裴桓颔首,“见笑了,余下的事情我来处置便好。”
徐管家含笑拱手告退,侧房躲避半日的孙雪娥从里面探出头来,走到正堂时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瞄了一眼。裴桓侧首对她一瞥,随即俯身把唐无琛半抱起来,孙雪娥见他满身鲜血淋漓,吓得赶紧小步快跑回侧屋取药。
唐无琛虚弱地眨眨眼,他像被烧红锁链层层缠缚住,最轻微的触动也会激发出炽热难忍的痛楚。阳光从那人肩头斜倾而下散成七彩光晕,迷离而虚幻。裴桓眼底涌动着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似乎有快意,似乎有犹疑,最后又似乎有些不愉。然而他仿佛瞬间想到了什么,再度恢复了冷漠的神情。
唐无琛的唇微微一动,“为什么……”
裴桓垂目良久,“我不想你死,但更要对山庄主人交代。是要激得他们杀了你才高兴吗?”
唐无琛却蓦地低低笑了起来,“难道你而今不该趁机对我痛下杀手么?”
裴桓低沉道:“不想自绝生路,莫再和我作对!”
唐无琛只回给他一个嘲弄的眼神。
裴桓又是皱眉,倒没有理会,唐无琛看着他慢慢道:“我活着对你更有用,是不是?那如果没用了呢?”
裴桓想了想,似笑非笑道:“害怕了?你猜不到我为何突然改主意留你一命,这大概比以前的我……更让你惊惧罢?”
唐无琛神色木然,良久良久方喃喃道:“我活着,但成了现在这模样……废人……你就这样让我活着……”
裴桓仍不语,唐无琛继续吃力地道:“还不满意吗?还……仍觉不足吗?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裴桓对上他视线,莫名觉出些烦躁,他哼一声转口道:“你以前不说不信因果,那现在信了么?”
唐无琛却反问道:“那你的因果呢?”
裴桓却是沉吟一番,才若有所思答道:“我自有我的因果,但现今我却不敢更不能信。我有不得不活下来的理由。”
他旋即晃神回来,凝视唐无琛森然答道:“你只需知道,日后该怎样,是我说了算。”
裴桓此时抽空查看他的伤势,那件单衣近乎破碎,几片衣料与伤口血肉凝做一团。几次分解不开,只得用力撕扯,半凝伤口又复汨汨渗血。唐无琛痛哼一声侧开脸,裴桓淡淡扫他一眼,“你的忍耐变差了。”
孙雪娥战战兢兢把药匣捧来,裴桓道:“放下,我会料理。”
他一手扶住唐无琛,一手掀开匣子翻找止血镇痛的伤药,寻到瓷盒取出后才继续去解那人衣衫。他正蘸取满指药膏想抹在背心鞭伤时,唐无琛倏地一挣便猝然从他怀里滑出去。但他双手被缚,积攒的零星力气更无以为继,碰一声又摔回地上。
裴桓愕然之后伸手还想再去扶他,唐无琛却倏然回首,目光寒冽如冰。
裴桓手停在半途,他无甚表情看着对方,一股怒焰逐渐在胸中升腾。但他蓦地唇角一勾。那手也继续伸去,挽起一缕披散的发。
他微笑道:“怎么,过去佯作亲密顺从,如今境况下便真情难抑了?”
指尖滑入发间,倏然攒紧,唐无琛吃痛不得已仰起脸来。裴桓似是万般温柔体贴地说道:“无妨,我们不如此刻,此地,把从前未演完的戏……”
他面色森然,反手将唐无琛掼倒在那方仍散逸着血气的绒毯上。
“接续下去!”
忐忑守候在外的孙雪娥忽而又闻内间传出厮打之声,她刚急着往里走,还没到屋檐下便听里头裴桓喝道:“出去,没吩咐谁也别进来!”
孙雪娥却愣住没挪动,她听见几道清晰响亮的裂帛声,顿时有些明白。这时里间又传出一道呵斥,她犹豫片刻后只能叹口气,无奈地步出庭院。
她做不了任何事情,一切不过是各人的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