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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闲竹(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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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无琛回到唐家堡已是在中秋节后。似乎从欧冶子别院内出师后,他一旦外出便总容易错过热闹节庆。不过那时远行回家后,或是迎来师母并无多少嗔意的责怪,或是面对师父那张笑意终年不改的和蔼脸庞,却也不觉清冷。这两张面容的印象逐渐淡去后,他依旧记得师兄肃然端严却不失关切的眼神,师妹略含羞涩娇怯的容颜,以及小师弟清脆如铃的欢声笑语。
如今……
白藏时分的恭州深山,坡上竹丛依旧苍翠,行走撩拨到的草叶里不时一两只蚱蜢窜起,零星野花上停栖一只色彩鲜艳的蝴蝶却寂静不动。唐无琛驻足回首,山下一带青绸般的江面因太阳高升的缘故又腾起一层雾气,船只随波而行,好似幼童玩耍的竹叶舟。去年秋季他留居长安,而今回望,这番景色依旧不改。
他沉吟片刻,转过头继续未完成的路途。前方有一片空地,几座坟冢依次横布于一株无患子树下,两座仿似有些年头,生了许多杂草青苔。另一座较小的应是新立不久,坟头泥土稀稀疏疏生出几茎芽苗。难以阻挡的秋意还是一点点侵入这处野林,无患子树枝头垂挂串串橙黄小果,风吹之刻果壳与干涩发褐的树叶摩擦,簌簌之响不绝。
唐令月正俯身在那两座旧坟边拔除野草,瞅见唐无琛靠近亦不吱声。唐无琛端详红石墓碑,红砂岩材质松软,时日长久便经不住风雨剥蚀,上头刻字已然模糊难辨。
他心底默念那两个名字,唐世显,唐竹萱。
“师父,师母,很久没来看你们了。”
唐无琛低低道出一句,唐令月望他一眼,小声道:“那新坟是暮儿的。”
唐无琛点了点头,凝视唐暮坟冢半晌,“现在只剩我们俩了。”
唐令月道:“师兄,大清早堂主教你过去,可还好?”
唐无琛一笑,“他老人家没说什么,不过命我日后更需安分守己罢了。”
唐令月疑惑道:“就这些?”
唐无琛明白唐令月是担心自己因在外时杀伤同门一事被责罚,便和颜道:“没事,当然多亏了大师伯和唐越师兄转圜,说我在外立功甚多。其他的事情,堂主自会处理妥善。”
唐令月秀长双眉微微一蹙,实则仍不大放心,但唐无琛已如此回应分明是不想多说。她这厢还没继续追问,唐无琛伸手拍掉唐竹萱石碑上浮尘,转首缓缓道:“令月,你私下见过岳振,是不是?”
唐令月瞠目相视,唐无琛倒没什么恼怒之色,徐徐而言:“他怎晓得我会在那里?不可能是我自己泄露行迹,大师伯住处偏远,一向少有访客。再者若早知我消息,他怎不在大师伯家下手,岂非更加方便?”
唐令月缄默着,形容一反常态地平静。这数月风浪下来,少女往日行事里那一丝怯弱已被彻底消磨,她慢慢回道:“师兄还猜到什么?”
唐无琛道:“我并非责怪你。”
唐令月垂头再度不语,唐无琛喟叹一声,“唐越跟随的弟子里,岳振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真面目,只有你……他在益州城被天策军追击后杳无踪影,我一直疑惑这帮明教弟子是怎样在严密封锁下躲藏。后来那次你来大师伯家时,手背割伤,那包扎的布料是西域人才爱穿着的棉料……”
唐令月抬头与唐无琛平静对视,“我很快将它扔了,结果师兄还是觉察出不对。那回去城里办事,正好岳振与同伴失散带伤逃进一条僻静巷子,翻进我做客的那户人家屋里。虽然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但这人毕竟当初救过我,又似乎与我姐姐有些干系,这才心软帮他引开追兵。阻击唐晋前夕,我催促岳振赶紧离开巴蜀,他却悄悄跟来。我想……他全然没料到你会在场。”
唐无琛瞥了唐令月一眼,一言不发往下山的路径走去。唐令月默默一会儿,单手挽起搁在地上的竹篮,里面装着满满一篮无患子,是采来后准备晒干供平日清洗之用。她快步跟上唐无琛,低语道:“师兄,你若生气就……”
唐无琛嘴角一勾,眼神则带了些许无奈,“岳振那事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头一回撞见要取我性命的人。”
唐令月疑惑瞧住他,犹记得那回提到裴桓时,师兄怒不可遏的情状,现今他过于平静了。
唐无琛合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解答唐令月疑问似的,他低沉道:“这一年种种经历变化飞快,令人太过疲倦。我不会再提,你也别继续想了。”
唐令月淡淡应了一声,唐无琛喃喃道:“如今没了目的,大约又能过上以前一样安和的日子了。”
但他殊无喜色,唐令月不知应如何相问,只好低头不住拨弄篮内小果。唐无琛仿似自言自语道:“蜀军大营里传来的消息是:裴桓在回洛阳的路上因坐骑失足坠崖而死,路知漫则由于练武过厉导致旧创发作以至心疾病故。军营前后两位主事的将领,亦先后身亡,天底下有这等巧事?”
“师兄,你不相信么?”
唐无琛从竹篮里捡出一个无患子握在手心,忽然往上抛起,旋即接住,如是反复几次。他一转先时郁郁神态,笑吟吟道:“有时候嘛……倒不必笃定亲眼所见为真,营地其余兵士众目睽睽之下,那这死讯权且可算是事实。听说崔敬原料理丧仪甚简陋,耽搁了一日便把两人尸身各自送回原籍,不晓得是掩盖真正死因或为其他。”
唐令月静静道:“还有一个相关之人,大……唐晋还活着。”
唐无琛忽又不笑了,他飞快盯住唐令月双眸。
良久后,他蹙眉,唐令月低低道:“师兄,你还是不改初衷么?”
唐无琛远远望着那三座坟冢,蓦地一字字道:“你觉得我记恨唐晋,那他现在是否也恨我们?”
唐令月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无琛倏然道:“他若在现于世间,便怪不得我,要他死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转而语调轻快地道:“中秋你我都不在堡内,不过倒也不算憾事,反正阴雨不断。”
“倒也对,这些天放晴了,师兄还不如此时去逛逛集市,你很久没看过那里的稀奇玩意儿了。”
“好,”唐无琛顺手接过唐令月手头竹篮,“你伤没好全,给我拿着。”
唐令月笑着点头,由着他接下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