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策唐]千机变》羽泽空青

39、因果（二）

　　此方终局，另一处才开场。
　　裴桓天色未明即冒雨出发，他虽然内力尽失，但身体暂无其余伤损不适。照说协同四五护卫即可动身，反正沿途皆可调用驿站人马。但实则相伴随从有十余人之多，这却非崔敬原的意思，而是来自路知漫的安排。崔敬原虽能管理营内，但实权仍大半在路知漫手里，自从发现那封来自南诏的密信后，他对裴桓已然万分提防，只是毕竟情谊仍有不愿立时下手。
　　裴桓望着窗外渐渐收敛的雨势，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他们一行人为避雨暂时在路边一座年久失修的荒宅栖身。这些侍卫大多与他熟识，亦隐约觉察裴桓此番折返回去的光景不妙。但他们不知就里，又被路知漫暗中吩咐过严密看住裴桓，故而虽然心怀关切倒也不便多问。
　　裴桓自进了破庙避雨后，除了方才那声叹息外，再不说一句话。他虽无法动武，却照常披挂明光铠，烂银之色的碎魂亦捆在马后。此时乘马拴在庙前树下避雨，皮毛上水滴缓缓滚落，枝叶的阴影里它们好像一颗颗淡银的珍珠。
　　方才那段路几乎全是被稀泥覆盖，战马陷住了蹄子，不少人只好下来行走。屋子中央生起一堆火，此刻便就着篝火烤干进水的靴子。裴桓站起身，往门外看了一眼，有警觉的侍卫立刻问道：“裴将军您看什么？”
　　裴桓面色平静，“好像雨快住了。”
　　那侍卫领头哦了一声，又坐回火边。裴桓现下内力尽失，在大营里将养了五六天，但军医也没查出缘故来。路知漫暗中吩咐他监视，看来倒是多此一举，反而让这侍卫领头心底有些过意不去。
　　他递过一只革囊，“这里有些米酒，性子不算烈，将军喝点暖身活动血脉，等会儿也不会太累到。”
　　裴桓道了声谢，接下来饮了两口，手背揩了揩嘴唇，笑道：“路上有好的，我回请你。”
　　侍卫领头正待拿住他递回的酒囊，裴桓手指无故一颤，那酒囊竟整个跌在柴火中，米酒登时溅撒开一滩，醪香和着木炭焦臭盈满一室。
　　周遭几个侍卫不由惋惜，倒是那带头的兵卒愣了一阵又笑道：“不可惜，不可惜，将军都说了还要拿好酒招待我们呢！”
　　裴桓这段日子抱恙，偶尔动作是有些力不从心的状况，这一席话倒是化解了当场尴尬。裴桓唇角一勾点头称是，那侍卫领头又说：“这阵子天也亮多了，裴将军好像很着急，不如这时候就出发吧。”
　　裴桓却微微一笑，“不急，我看西边又过来一片乌云，前头若没这样的歇脚处，咱们就真成落汤鸡了。”
　　“那倒是，就再等等吧。”
　　裴桓无言颔首，他再度起身踱向门扉，这次则跨过了木槛，好像担心雨丝飘入，还顺手将木门带得半掩起来。里间士卒还在继续交谈，不是爆出一二道笑声，然而渐渐地，语声越发低了，还有人打起了呵欠。
　　裴桓瞧着台阶下还算干燥的土地，一条湿漉漉的蚯蚓正挣扎着从被淹没的低矮处爬行上来，它正试图躲避一场灭顶之灾。
　　而屋内的侍卫头领对于这突发的困倦深感莫名，身旁一名同僚忽然头一歪栽倒在地，随即又是几人咕咚栽倒。他登时警醒事情不妙，挣扎着试图依靠佩刀立起，门缝里依稀可见裴桓背向的身影。而此刻，他忽然回转身，侍卫头领迎上对方的目光，一时间好似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的感觉，周身彻骨寒冷。
　　那种平静的目光，那种了然的目光……
　　是他！一定是他干的！路将军早提醒过！
　　这唯一清醒的士兵试图抽出刀，他在愤怒中只想将这个叛逆挂着镇定神色的面孔劈成两半，然而发软的手臂阻碍了一切可能。
　　裴桓一推，那门便彻底关死，不一会儿里头又一声沉闷的碰撞，再无一点动静。那迷药是当初赵况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的，却在此刻排上用场，幸而仅是致嗅入者昏睡并无毒害。他又在檐下立了一晌，随后断然向那匹照夜白走去。跟随数载的坐骑似乎觉察出状况微妙，马蹄不安地在泥土上踩踏，裴桓费了好一歇功夫终于翻上马鞍，一手执起缰绳，一手抚摸马鬃苦笑，“今日以后……我……再也不是你的主人……”
　　照夜白莫名嘶叫一声，裴桓举鞭轻轻一抽，灵驹箭也似地奔出去。
　　荒宅依旧安静，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又有另一波造访者打破了沉寂，来的只有两人。
　　路知漫刚靠近荒宅，立刻觉察出里间状况不对，他飞身下马猛然一脚踹开那破门，里间甜腻又诡谲的气息当即涌出。路知漫眼尖，早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一堆天策兵卒，他旋身掩住口鼻飞快退了出来。饶是如此，吸入的一丝丝气雾仍让他短暂地眩晕了片刻。
　　紧跟过来的黎卢见状，却只是怔怔。路知漫面色铁青，倏然回首看着他，“没在里头。”
　　黎卢与他皆是布衣装束，像是为避人眼目刻意如此。黎卢犹疑片刻，倒也没说什么，路知漫径自行到拴马树下，打量那蹄迹，“还没走太久，应该追得上。”
　　他走出几步，转首见黎卢不动，皱眉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黎卢踯躅半刻，好似有些为难地道：“我看……路将军，还是先回去向崔大人禀报，再多加些人手……”
　　路知漫沉着一张脸瞅他，忽然一拳砸在旁边一株老树上，飞落无数黑褐树皮碎片。黎卢深感不妙，当即收声，路知漫咬牙道：“我之所以只叫你一起，就是不想把事情声张出去，我师父的声誉，天策府的声誉……”
　　黎卢低首垂目，路知漫捏紧拳头，“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为什么？！”
　　路知漫忽而撮指为哨，坐骑眨眼便奔至面前，他上了马后冷然道：“他如今使不出内力，几与废人无异，逃不掉的。快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