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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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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后很多商客还在故乡,唐家集甚是清冷,不过孩子都不在意。年少弟子们嘻嘻哈哈抢夺驱傩用过的鬼怪面具,时而你追我赶,时而挤成一堆,面具在他们头顶忽而抛起忽而落下。
新换桃符在寒风中晃动,他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暗得没有一丝活气。
唐暮高举到手的鬼怪面具,一路欢笑向他奔来,“师兄,我抢到了!”
唐轻雷笑道:“真厉害,给我瞧瞧。”
面具满是细小擦痕,彩绘脱落好几处。唐暮却当宝贝似地抱在怀里,生怕给谁又夺回去。他举起面具笑嘻嘻道:“我给师兄带上。”
“又玩驱傩?”
“除夕时候师兄没回来……”
唐轻雷无奈笑笑,拍了拍师弟的小脑袋,正要带起那面具,冷不防被人劈手夺去。
来人身着敏堂管事弟子服饰,面目与唐暮很有几分相似,正是其亲兄唐晋。当日在洛道带领唐门弟子追查饷银下落的便是他。
唐暮小小声喊了句哥哥,不惹注意地往唐轻雷那边退两步。唐晋向来不苟言笑,此时神情更称得上冷若冰霜。“唐泠先前又来告状,你这臭小子在仓边玩爆竹,险些烧光仓房。”
“不是没燃起来?”唐轻雷嘻嘻道:“小师弟才多大,师兄太能计较了吧?”
唐晋喵了他一眼,“你又多大人了?整日和小孩子混一起胡闹!”
唐轻雷抬抬眉毛,没有继续说话。一来是懒得和师兄顶撞。一来是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唐晋身后的中年汉子那里。
唐晋视线扫过却不声张,“快随我回敏堂,堂主要见你。”
去路上行商一言不发垂头跟着两人,唐晋居然也随了他。他身材高大,衣着简利朴素,步伐沉重却疾速,稳健中不乏灵动,显见有不错的功夫底子。唐轻雷留意到他偶尔探出袖外的双手,虎口掌心老茧厚重,似是常使长兵所致。
唐轻雷暗暗冷笑:这位军爷的伪装实在不怎么样啊。
方要拐进敏堂大门时,唐晋趁那汉子视野被外墙暂时挡住的片刻,低低道:“谨言。”
内堂大案铺了一张白麻布,一堆漆黑的散碎东西摊在上面,瞧不出原本模样。敏堂堂主唐怀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仿佛这些东西趣味胜过世间所有。唐轻雷与唐晋按仪行礼时,他只是反手挥挥袍袖示意听到。
大案边设了一架屏风,背后人影幢幢,不知是谁。行商装扮的男子径直走了进去低语几句,里面的人没有言语。
“看看这个,”唐怀智简单明了地命令道,同时抛来一双鹿皮手套,“别出差错。”
剧毒,唐轻雷轻轻揉搓革套,皮革酸涩的味道沾染了手指。
破碎机簧里有他曾见过的事物,鎏金质地烧灼后蒙上了黯淡青灰色泽。擦净烟尘,卧犀纹理仍清晰可辨。
唐怀智声调平板,“是在洛道见过的吗?”
唐轻雷垂首道:“是。”
唐怀智仿佛叹了一口气,转向屏风那边道:“将军,请出来吧。”
屏风后的人这时才开口,“堂主对在下疑心尽去了吗?”
那声音里似含着一缕笑意,或是得意。过了片刻,声音的主人便现身了。
男子眉目俊朗,顾盼神飞,着绯色联珠纹织锦圆领窄袖袍,腰间黄金蹀躞带,端得贵家闲逸公子样貌。然而眼中肃杀凛冽之气却与这华丽外表格格不入,若戈壁上肆虐四方的狂风沙浪般凌厉猛烈。
唐轻雷保持着无谓表情,尽管裴桓现在装扮和印象里的天差地别。
裴桓朝他拱手一礼,又对唐怀智道:“某此番造次,还请堂主恕我唐突之罪。”
唐怀智微微而笑,“裴将军言重。此事与唐门关联,老夫倒该谢谢将军提点。”
“既对双方有益,如今验过真伪,堂主可否化解在下疑惑?”
唐怀智音色略沉,“这是本门家事,不劳将军费心。”
裴桓笑容不改,可一字字道:“如今是家国事。”
阶下诸弟子听得满腹狐疑,唐怀智不想他们窥破玄机,便吩咐众人退下。
唐轻雷踏过敏堂通向内堡的铁索桥时,下意识回望。无法预知的景象即将来临,不知是祸是福。直觉上他更相信那是属于灾祸,来源许就是那张轻薄纸笺。
如是一日过去,唐怀智并无再会裴桓之意,他闲下便去附近走动消遣。唐家堡建于恭州高山,万壑千岩陡峭峻厉,漫山重重翠竹茂盛,空旷草坡在冬日竟点缀着稀疏浅紫小花。高楼俯瞰可见嘉陵江面,晨雾已然散尽,满目碧绿中镶嵌一带银白如玉,停泊码头的货船则是细微到分辨不清的微尘。
“唐门风光如此秀丽,真不算白来。”裴桓站在廊桥眺望远处,“是吧,唐兄?”
没有人回应,他向唐轻雷微笑道:“唐兄怎得不爱言语了?”
唐轻雷淡淡道:“将军已有感悟,某何必多言?”
裴桓笑了起来,继续向前迈步。唐轻雷和他保持一步之距,悄无声息地跟随。隐蔽的机关昼夜不停运作,沉重摩擦声始终伴随他们的步伐。
裴桓是少有能留在内堡的贵客,唐怀智指派了几人随侍。堡内机关重重,确实不适合外人走动。而另外的原因,双方心知肚明。
“江边风景美好,可叹被神策军占去。”裴桓站定脚步,问道:“唐家堡商路断了,当家主母与四位长老还这般忍耐?”
“自古路便不止一条,将军不必为本门担忧。”
裴桓悠然道:“闻说贵堡某千金将聘与神策宿将,倒是一门好亲。”
“我不过门下寻常弟子,这些事怎能知晓?”
“你,不该是寻常弟子罢?”
唐轻雷一笑,“将军亦非寻常人物。日后于蜀地武林若能大有作为,自然前程无量。”
裴桓笑道:“某昨日方到,何以能知是否大有作为?”
唐轻雷微笑不语,话乃唐怀智吩咐他转达,各种蕴意是相当容易解开的哑谜。
天策府以官府势力涉入江湖,因此行事强势,亦有十分明显的弱点。律法,官场,这些对江湖中人全然没有约束力。快意恩仇,是属于他们的准则,而准则总在翻覆无序地变幻。
恩义,涌泉相报,仇怨,不死不休。
李承恩因裴桓少年长于蜀地,通彻各方风俗,方将此处事宜交付予他。他而今位及宁远,行事自需比往常慎重。
“唐门机甲玄妙非常,但机甲并非活物,仿制未必不成。”裴桓话锋一转,“足下以为怎样?”
“轻易便被模仿,称不得玄妙。”
“一件器皿而已,这等麻烦?”
“榫卯结合无一不含玄机,况且有些器物只出自唐家堡内。”
“那么,机关图纸若在他人之手呢?”
唐轻雷目光陡然凌利,“将军想说什么?”
裴桓若无其事拂拂衣袖,“料来敏堂堂主不便跟你多说。也罢,只要他老人家明白就好。”
唐轻雷没有追问,裴桓又看他一眼,忽然道:“你信不信,这几日内唐家堡定有大事?”
“有或无,与我信不信并无干系。”
话语方毕,山间立时回荡起铿锵刺耳的锣声。唐轻雷面色一沉,这是派中预警的鸣锣,从堡后竹林间传出。
他奔出几步忽而停下,转首凝视裴桓,“后山荆棘遍地,将军不必跟来。”
裴桓摆手道:“自有人送我回客房,你不必担心。”
花色本为浅紫,现在却作深褐。血淌过,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竹林边缘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死人。
这种事发生实非是首次。试图盗取唐家堡密房机密的潜入者大都死在这看似宁静闲逸的翠色竹海中。此处机关防不胜防,依靠天然环境的掩饰杀人于无形。
但这次死去的是御堂司职的唐启。
唐启为人沉默寡言,终日埋首于机关设计中,与一干同门交道极少。连同在御堂的弟子一日都难得和他说上几句,更不必说结上仇怨。
敏堂管事唐霁云已在,门下弟子赶到时他与几名手下将现场勘察完毕。尸首正用白布敛好,几个人拉手扯腿将他挪到竹架上去。
致命伤口在心口,一刀毙命。唐启脸上没有多少痛苦的神情,只残留了瞬间的惊愕与愤恨。
惊为谁,恨何因?
唐霁云面上一派平淡,仍旧不言不语。他年纪虽轻却性情老成,又任管事职务,向来不轻易言语。如今众人疑惑重重,他更得持重慎言。
山风卷过林梢,枝叶沙沙响着,草地上却像上演一幕哑剧般静默。
竹丛后绕出一人将手中一件事物递与唐霁云,低声说是在南边找到。唐霁云打量一阵,神色中甚是不解。唐轻雷却熟悉那东西,昨日他还曾从唐暮手里接过它。
傩面沾染与花叶上一样的褐色色调,他突然有了不详预感。
从昨夜起,他一直没见过唐暮。
“附近找找看,”唐霁云终于吩咐道。
传说密房隐藏在竹林最深之处,到底位于哪方,恐怕知道的只有几人,依阴阳术数之理分布的陷阱散落其间。唐暮年幼修为浅薄,恐怕避不过。唐轻雷心下着急,也只得耐着性子细细搜索。忽闻近侧一人低呼一声已知不好,便急掠过去。
一切尽落眼底。
唐暮伏趴身子,半埋在枯枝败叶之下,苍白面庞透出死亡气息。曾经明亮眼眸空洞地睁着,满是雾翳似的浑浊浅灰。发现他的人指尖轻按唐暮颈侧,良久后无奈摇头。
唐轻雷无言,拂去唐暮身上落叶将他抱起来。孩子小小躯体再没有往日的温暖,僵硬且冰冷。和唐启一般,唐暮胸膛上也有一道伤口。匕首刺穿心房只有短短瞬间,也许死对他而言就和入睡似地安详。
不是第一次看见同门横尸面前,过往千难万险的经历里没有任何人自始至终与幸运相伴。对于生死之事他应已看得很淡。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并非如此。
身边一名守卫弟子低低叹息,口中道:“昨日还见他在附近玩耍,怎么就……”
唐轻雷眼光霎时刺了过来,“昨日?什么时候?”
同门只觉唐轻雷眼眸冷如寒冰也似,哪见他往常笑嘻嘻的模样?却愣了半刻方答:“……是……傍晚……”
后方一人缓缓道:“你竟敢放人进禁地。”
几人齐齐回头,唐霁云已然立于身后。守卫连忙辩道:“暮师弟向来懂事,只在林边玩耍,从没……”
唐霁云厉声打断他的话,“小孩脾性怎说得准?如今两条人命,你轻轻一句便了事吗!?”
守卫弟子垂首不敢言语,唐霁云思忖半晌又问道:“可见异状?”
守卫摇头,唐霁云皱眉,“真的没有一点动静?”
密房外守备森严,凶手居然顺利潜入连杀两人。唐暮年幼无力反抗,唐启则是成人。虽他武功修为在唐家堡内不算一等一高手,若瞬间杀他绝非易事,而他横尸之处全无挣扎迹象。
唐轻雷瞬间想到了一些东西。虽是揣测,未必非真。
守卫弟子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对唐霁云道:“我曾与暮师弟说过几句话,他说在此是等人。”
唐霁云嗅出一丝异样,追问道:“等谁?”
守卫弟子欲言又止,显得甚是迟疑。唐霁云面色冷肃十分,显然没耐心等下去,“说!”
守卫瞧了唐轻雷一眼,低声道:“等轻雷师兄。”
唐轻雷淡漠依然,哪怕周围揣测的目光尽数落在自己身上。
唐霁云双目一扬,“你当时来过这里?”他这话却是问询唐轻雷的。
唐轻雷沉声道:“绝无此事。”
“那是在哪里?”
“自己房中。”唐轻雷凝注那守卫,“暮师弟这样说?”
守卫顿首,旁边与他同职一人亦说:“暮师弟确有这话。”
唐霁云这时却说:“我需将此事回报堂主,日后自会寻查。已近正午,你们先散了。”
唐轻雷将唐暮尸身轻柔放在竹架上,似乎他不过安睡一般。唐霁云待他做完,吩咐道:“去做该做的事,唐晋我自会让他知晓。”
唐轻雷默不作声,唯略略点头作答。
裴桓将书卷放下,眼眸移到了一直没有言语的唐轻雷身上。两个时辰前他回来,除了更加沉默,看来和方才没有两样。
裴桓拨了拨手旁双陆棋案里的棋子,“既有闲暇,不妨与某对弈一番。”
唐轻雷不回应,裴桓捡了骰子轻轻抛起,再迅速接在手心。
“闲暇的不是将军么?”
裴桓抬眉,“哪里,见你惹上麻烦还如此气定神闲,着实让人佩服。”
唐轻雷此时方笑了笑,“我会有什么麻烦?”
流言扩散的速度,倒比流水还快。
“怎说得准?”
唐轻雷半阖着眼,倏地又睁开,“籍籍无名之辈,既不惹人兴味也无利可图,何来麻烦?”
唐暮死后那守卫的言语实让他无端受了猜疑。可唐轻雷于唐门中并非权势之辈,陷害根本无利可言。这算是他安心的理由之一。
裴桓盯了他一阵,转头道:“你一时想得太多,一时想得太少,真是怪人。”
“不知所以,只该不变而应万变。”
裴桓随手丢下骰子,任它碌碌滚动在棋案中,半晌才停下来。复捻起一枚黑子,“人生变幻如这骰子点数,任谁都猜不确切。你的不变,能应得了多少变数?”
他才从敏堂那边折返,这些话倒是有些弦外之音的意思。
唐轻雷淡淡瞄他一眼,“某鲁钝,不明将军所言。”
“天地之间一事一物皆含缘法,哪怕一段朽木……”说至此处,他放低嗓音,“亦有妙用。大概李代桃僵时正缺那代受卒子?一颗石子虽小,硌了人足,照样会被踢开。”
唐轻雷略略勾动唇角,“此般高论,某不胜钦佩,然……”他霎时收敛笑容,冷声道:“将军时常提醒点,又为何求?”
裴桓嘴角噙笑,“看在你我有些许交情,”
“你我交易有一笔。至于交情……我只得心领了。”
唐轻雷似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裴桓并不恼怒,笑着道:“你如此这般,更让我有些趣味。”
唐轻雷也笑道:“某初次听人说我有趣,敢问是什么样的趣味?”
“很多种。”
“是吗?可惜我对将军……”唐轻雷一字字道:“半分兴趣也无。”
裴桓微笑望着他,“那也无妨。”
翌日竟是风平浪静。惨变仿若掩盖在山间翻涌起伏的翠绿波涛下,无人提起,无人理会。
可这种平静终归是虚伪的。
山里的夜总和雾霾相伴,寒冷随湿润水汽缓慢却无可阻挠地从窗棂与门户缝隙侵入房舍,室内微弱暖意顷刻间荡然无存。山巅月牙光芒冷冷,照在岩石或屋顶的薄霜上又散射开去。
屋里只他一人,唐暮生前豢养的小猫被唐凌霜抱了去。好几年入夜后的喧闹,就此不见。唐轻雷一直拨弄着千机匣里的机簧,金属部件不时撞击,发出单调的叮咚声。蓦地他神色警惕地抬起头,直盯住房门。
沉寂里,这些容易被忽略的响动像是被突然间扩大了数倍。细细嚓嚓的摩擦声,在门前忽然消失。
他仿佛百无聊赖地转动手上那枚小巧的齿轮,又似是深深思索。片刻后,他轻轻推开窗户。
比夜更黑暗浓厚的阴影从林中掠过,枝叶惶惑似地微微颤动。大雾几近全然掩盖那人的行迹。说是几近,只因活物气息终与周遭寂静格格不入。
深入那片竹海,便是密房地界,竹林边缘只几间弟子房。山阴下难见阳光,常年阴湿冷寂,乐意住在此处的没有几个,晚间更少有人迹。唐轻雷偏选了这么个处所,因而夜半惊动,便疑心难禁潜行尾随过来。
前日生变,警备想来有改。若与那事有关的,何必当际犯险?若然无关,又为何诡秘而行?唐轻雷住了脚步,回首见自己房内透出的光亮淡薄得快要看不见。
他追踪之术未敢称炉火纯青,敏堂多年淬炼后亦属高手之列。此人却地遁一般,眨眼间踪迹全无,怕唯有嗅觉听力灵敏的野兽方能觉察。多踏一步,又恐惊动林子里密布的守卫惹出是非,更给夜行者脱身机会。
当然,若就此罢了便非唐门弟子能为。他凭了直觉摸索潜入者消失的地面。没给落叶覆盖的土上生满地衣青苔,虽因冬季严寒死了不少,仍柔软得如细绒毯子。正因这样,最轻的触碰仍会留下印痕,虽然很快便消失。沿途凹痕清浅,时断时续,但他终借这点线索跟了去。
尽头一小块低洼谷底,三面陡崖,除了来路便无处脱身。那人往这里来是为什么?
他忽生出不明所以的悔意和警觉,跟踪到这里根本是个错误。正在是否退步的犹疑中,三面断崖的顶端骤然传出刺耳咯吱声,尖利金属物件快速划过坚硬岩石,随后数团光焰爆裂。而同一时分,十数条黑影围在他的四面。
退却晚矣,唐轻雷心道,面上则不显惊怯之色。
有莫名敌意,无杀气。
十余人与他一般箭袖劲装,青蓝半臂外罩漆黑皮甲,皆是同门。虽大都相识,他们盯着唐轻雷的眼神肃冷非常。
唐霁云亦在其中,他冲唐轻雷笑了笑,“师弟,不就寝跑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说哪些话的时候,最适合讲实话。
“有人鬼鬼祟祟从我房前过去,我跟来这里。”
唐霁云听了,又笑道:“哪儿?”
唐轻雷答道:“不见了。”
拍拍额角,唐霁云悠悠道:“无影无踪,总不是山鬼罢?话说,我怎得只看见你?”
唐轻雷也微笑答道:“我自然不是鬼,师兄看不清才是怪事。”
唐霁云面色陡沉,“你记得这是何地?!”
“我未闯禁地。”
“可已很近。”
唐轻雷实不欲与唐霁云冲撞,垂首道:“我知错了,师兄。”
唐霁云静静不语,目光深暗。他又慢慢道:“我来,不为这事。”
他摊开手,掌心流光灿彩,“这东西是你的吧?”
金丝编就,穿珠缀玉,塑做虬龙之形,一枚价值不菲的腰坠。唐轻雷一瞥,眼角不由一跳。坠子名唤镂鳞,师妹唐令月去岁做生辰贺礼相赠。可实在与自己气韵不和,唐轻雷虽顾着女儿家面子,配在身上的时日并不长,后来记不得放何处了。
唐霁云用往日间理事时淡淡口吻道,“你忘了东西,”他指指地面,在这里。”
“是我的,”唐轻雷神色又复平静,“但为何在此,我不明白。”
唐霁云摇头,“你都不明白,长辈们更不明白。”
“说够了!”唐霁云背后一人猛然道。
唐轻雷对此声极为耳熟,旁人火把偏移几步之距,果然光亮里照出正是唐傲骨的脸。
“师公吩咐过皆由师叔决断。不过我怕其中误会,多问师弟几句。师叔何须着急?”唐霁云神情不卑不亢,语速不紧不慢。
唐傲骨是御堂长老独子,明里在欧冶子别院打理族里买卖,实则为斩逆堂统率。唐怀智便是斩逆堂堂首,按说唐傲骨与敏堂自该更加亲密。但唐怀信父子才能出众,不免野心勃勃。唐怀智偏和当今门主一路,双方不得已间生了众多龃龉。唐霁云之师早卒,实由唐怀智亲自指点技艺,素得信赖。比之旁人,便少惧了唐傲骨几层。
唐傲骨一双淡漠的眼转到唐轻雷这处,目光里混合着浓重的厌恶。唐轻雷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自己,无论为出身或性情,但至多少与他言语罢了。这种露骨反感,他倒第一次看到,并且不明缘由。记得六、七年前唐烟唐影两兄弟叛出,亦未曾如此。
“你心里清楚来这里做什么。”唐傲骨冷哼一声,“前日那两桩事情,必与你干连,休要狡辩。”
唐轻雷听他所指不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口上仍旧不卑不亢道:“弟子不明师伯所言。”
唐霁云将话接了过去,“崖壁之上十丈外,暮师弟与启师兄遇害的地方。”
他只说了一句,唐轻雷已然明了。
一时间,双方静默对峙着。许久后,低沉的笑声骤起,不是旁人,正是唐轻雷所发。
好笑,的确十分好笑。
唐傲骨与唐霁云只用瞧疯子似的眼神盯着他。唐轻雷终于止住笑,“一件器物而已,师伯师兄睿智我望尘莫及,竟然想不透这个?”
语气间还混着残存的笑意——或许是调侃。但他说的没错,腰坠不能成为证据。唐傲骨缓缓道:“不错,此乃其一。但汉唐机关图之一怎会在你房中?”
唐轻雷这一回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乍然想到裴桓前日的言语。麻烦,真的是麻烦。最麻烦的是,根本不知怎么沾染上。
“三个月前,机关图中两份不翼而飞。外人莫说能窃走,连沾也不得沾上一下。”
“嫌疑落在自己人头上更方便,也好交代?况且影卫既能搜查,未必带不进东西!”唐轻雷反问道。
他性情一向散漫无忌,很少与人言词冲撞。唐傲骨竟料不到他还有胆子反唇相讥,“这层我们想过了,唐晋那时与影卫一道。”
“而且裴将军送来的匣子便用了其中技巧。”唐霁云补了一句。
“我还是那句话,是我的,未必与我有关。”
“难讲。”唐霁云弹了下袖口,叹气道:“师弟空口白牙也没用的。”
唐轻雷哦了一声,并不发话。
“只你一个,根本不足成事。”唐傲骨问道,“其他人是谁?”
唐轻雷不语,唐霁云又叹了口气,转首道:“师伯,如今该怎样?”
“敏堂的人,该交堂主发落。”
唐霁云似笑非笑,“师弟在欧冶子别院待着的日子,好似比在敏堂的时候长得多。”
唐傲骨嘿然,“老堂主的话更有分量。”
真有内奸,出在谁家面子都不会好看,但谁解决了麻烦自有好处。
唐轻雷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那两人心里正盘算着各自的好处。自己此时奇货可居,之后正该弃如敝屣了。
十分“客气”推让一番后,唐霁云仿佛面有难色地说道:“师叔如此,弟子真无法向师公复命,倒不如禀报老主母罢了。”
唐傲骨沉吟半晌,顿首道:“甚好。”
唐轻雷出奇地安静,不见他有丝毫反抗意图,甚至不再辩解。唐霁云斜过眼来,“师弟,这是条生路。莫非要我请你过去?”
唐轻雷低低一笑,“我没走死路,师兄给生路作甚?”
唐霁云皱眉,与唐傲骨对视一眼。意会之中,两人手心已然蕴力以防不测。
两人只面向唐轻雷,哪知后方弟子刹那间一声暴喝,四周火把顿时熄灭几只。唐傲骨身形陡退,反手一扬,数柄飞刀准确向那方掷去。偷袭之人却只熄了火把,不求伤人,那飞刀没入暗处飞出老远。良久之后,才听到数声丁零丁零,皆是落空。
他回头一瞥,唐轻雷所在已空空落落,不由骂道:“贼杀才,果真有同党。”
唐霁云目光闪烁,“师叔莫急,他的下落不难找。”说着下颌向竹林那边一扬。
唐傲骨立时醒悟,“可莫让他死了。”
唐霁云淡淡道:“他敢进去,自然死不了。”
月在林梢,衣摆随着奔跑的节奏时扬时落,冷银的配饰色泽仿若月光。脚下松软土壤骤然一陷,他猛可地腾跃林梢,宛如飞掠云间的雀鸟般优美。带齿铁甲阖拢瞬间的碰撞声,又一次给后方敌人指明方位。
他再度落下,竹篁之间穿梭如落叶回风,瞬间旋身腾转,乌亮箭镞紧擦腰际飞去。它贴近地方像被灼热的鞭子抽打过般疼痛。
一场异常优雅的舞蹈,稍有差池就会布向死亡的舞蹈。
陷阱,机关,正在脚下,像野兽黑洞洞的口。更远的地方,追击者正在尾随。他没有时间判断逃离是对是错,甚至没去思量一下那偷袭者真正目的,只明白自己必须要活着。
竹林愈见稀疏,一条石板小径通向山顶。那里停着一只硕大风筝,以便门派弟子往来饮露峡。他之所以冒险穿越竹林,便是为此。那里留了三四名守卫弟子与机甲护卫,往日经行都必须带上令牌,今夜必得硬闯了。虽趁手兵器仓促间未带上,对战的胜算倒不小。
唐轻雷腕子一翻,两柄短匕各自在手。唯一麻烦地是他只能击而不杀,不是为了同门情谊。同在唐家堡,随时朝夕相对未必能亲热相溶。
可他必须替自己留下后路。
寒铁刀刃乌芒点点,唐轻雷蹑足靠近几步,乍得向背后反手刺去
身后有人惊讶地咦了一声,显见被袭实属意料之外。胸膛一侧,已斜刺里避开刀锋蹿了出去。唐轻雷虽未得手,竟也不追,那人亦只避过便驻步。
“先前的人不是你。”
此话仅只陈述,而非问话,裴桓点头以应。
唐轻雷面色冷冷道:“你也来挡我的路?”
“不,”裴桓道:“我替你引路。”
浓黑眼眸一扫,刺客眉尾挑动,“将军善心,我怕承担不起。”
裴桓低声道:“那你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唐轻雷沉默,目光仿佛要穿透他。吵杂人声更近了,他沉声道:“好!”
唐霁云与唐傲骨赶到时,那些断崖上守卫弟子正愣愣仰望半空。一只巨大的风筝游游荡荡飞入深山峡谷。
唐傲骨怒喝道:“怎么都不出手?!”
“裴将军被劫持,我们不敢……”
唐傲骨诧异片刻间,风筝已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