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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蛇信 ...

  •   洛阳向南约五百余里,一带秀丽山峰参差耸立。因其望之若华,故名华山。洛水发于华山南麓,北入黄河,沿途船运便捷、商贾云集,本一派繁华景象。
      然而数年前李渡城忽然散出瘟疫,居民病死泰半。剩下大都在一年内都变成了神智迷失、只知食人血肉的怪物。之后前朝叛军占据李渡城并周遭之地,朝廷派兵围剿却久攻不下。双方僵持数年,四方百姓不得安宁。加之瘟疫不消,僵尸怪兽奔走噬人,直将洛道这原本富庶所在变成夜夜鬼泣的阴森地府。
      唐轻雷正行走在这样一条鬼气森森的山间古道上。水运未兴盛前,豫山古道就是该域唯一通途。冬月之中林木叶片尽落,枝条随风颤动如屈伸枯爪。满地焦黄朽叶合着衰萎杂草,古道几被完全湮没,只中心一带因夯土紧密未被侵蚀。靠这根本不起眼的区别,他谨慎且迅速地推进。
      虽听同门提过洛道诡异,心里依旧不怎么当回事。既然人或兽死亡不过留下尸首一具,动也罢静也罢终究属死物,不足惧怕。唯有山林弥漫气息让人呼吸不畅。无草木应有的清香,取而代之的是忽聚忽散的腐臭,偶尔还混合难以辨别的带腥的丝丝甜味。
      红衣教圣殿曾在附近。传说教内女神官们仁慈善良,致力救助临近被瘟疫饥饿折磨的百姓。听来倒属美事一桩,哪知内里怎样情形?不久前红衣教暗中散波尸毒并假行善举之事被揭露,此地圣坛便遭围攻,焚为焦黑废墟。
      耳畔忽然传来嘈杂声响,他凝神细听,最前一物步履沉且急,后方远远跟着杂乱奔跑的脚步声。思量不过转瞬,庞大黑影穿越身旁荒草直扑面前,鼻端涌动尽是腥臭之气。
      唐轻雷足尖一点,竟从匪夷所思的角度斜斜飞走。那黑影失手,轰隆落地后趴得甩下一物,抬头冲唐轻雷嗷嗷厉吼。黑黄相杂的皮毛脱落得所剩无几,腐烂肌理里白嫩蛆虫蠕动不休,是一只被尸毒所侵狂性大发的山虎。
      丢下的是个女人,脖颈血肉模糊,只剩一点皮肉与腔子相连。山虎通红两眼移到唐轻雷身上,它不为饱食捕猎,只因杀性难抑而四处伤人。片刻后山虎按耐不住,往他兜头扑了过来。
      追赶人群已到,几个壮汉在最前头,此时看畜生又要伤人,呐喊着将标枪斧头抛过来。唐轻雷故作踉跄退步,指尖轻弹,一枚钢钉没入猛虎双目间。同一时间,标枪飞斧齐齐插中它躯体。山虎半空骤然失力摔落,骨骨碌碌从坡上滚下去。此时山间雾气升腾,根本瞧不清崖下情形。
      有人嚷嚷着把先前被伤的人背起,一名精神矍铄的半百男子指着来时方向道:“快送到长安来的大夫那里!”
      如此荒僻处所,为何会有长安来客?唐轻雷正生疑,半百男子见他好半晌立在原地以为是被吓到了,径直过来拉他:“这位还好吧?别吓出什么毛病了?”
      唐轻雷素来警醒,老汉手到之前不留痕迹地挪开,口中直道多谢相救。老汉问他来历,只说自己是巴陵人氏,急事归家途径此地。
      老汉听了叹气,“这条道太险,不知伤了多少旅人的性命。眼瞅天快黑了,你别赶路,就在这村里歇一歇吧。”
      一路间,唐轻雷旁敲侧问。原来几月前红衣教被驱散,神策军营地也撤走许多军士,初因惧怕冲突逃走的当地人便返回豫山古道一带,靠了江津村民襄助建立几处新村。老汉正是其中的村长之一。
      那长安来客才来五六日,他医术精湛,当到之日就救活了两个食野菌险些死掉的村民,还配了能驱除瘴疠的药方送给村人。
      “心地很好,只是……”村长有些讪讪地道:“……脾气怪了些。”
      唐轻雷问怎么个怪法,村长说那人整天闭居室内,搞得满屋子药气,弄好的药也不知给谁。常常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把药泼在门前屋后。村里小孩明明没病没痛,他硬给拖进屋里掰嘴灌苦药。闹得小孩子被爹妈抱着从他房前经过时,总嚎啕得惊天动地。
      见到那位所谓善人与怪人合一的大夫时,唐轻雷确实吃了一惊。
      那青年一袭衣缘深紫的黑袍,长发任意披散,只别了一条额带,分明是万花谷弟子服饰。
      他在院中借着白昼最后一点光线检查方才被猛虎咬断脖子的伤者。末了,大夫在旁边木盆里浣了手,起身进了房舍。随着门扉砰一下关和,围绕伤者的亲眷都哀哀哭了起来。
      村长摇头,“大夫的意思是没救了。”
      话音方落,门又打开一条缝,万花弟子只探出头,冷冷扫视四面。村人忙收住哭声,轻手轻脚地把人抬走。
      “大夫不爱说话,还不喜欢吵闹。”村长赶忙补了一句。“他老沉着脸,不知谁惹了他。”
      唐轻雷道:“反正不是老丈你们。”
      是夜,唐轻雷没有入睡。他早早吹熄油灯,随后一直盘坐在铺好的被褥上。窗外人声由有到无,邻近住户家里的光亮一点点消失,直至寂静彻底笼罩山村,他慢慢推开窗。
      他的目的地正是山村后方的升仙谷。
      一名地鼠门弟子在洛阳教坊里出手阔绰,令人生疑。趁他某次大醉,被买通的歌伎设法从他嘴里套出黄金来路。据他所说,是从洛道升仙谷某处掘出。天策府立刻将他秘密羁押,之后在其落脚处找到了一些还未去掉戳记的金铤。继续追问,那人却怎么都记不准。
      失踪黄金又出现在洛阳,虽然经过实在太像传奇故事,但有下落总是好的。未免他人兴风作浪,失金一事李承恩暂未上报。但升仙谷一带叛军不时滋扰,毒人出没,神策军天极营仍有留兵。小小一隅,势力错综复杂,亦不知谁人下手。探查只得隐秘进行。唐轻雷已将暗记留在沿途,天明前同门便能赶到。若找准黄金藏匿点,即刻有人将消息传至天策府洛道主事苏穆武,余下明路上的事就交给官府。明里唐门做了赔本买卖,日后再干些不黑不白的勾当,少不得那边睁眼闭眼就过了。
      远方山麓黑黝黝辨不清轮廓,拂过的冷风扬起墨色衣角与青蓝束带。他又带上那副薄铁面具时,露出在外的半张脸似乎凝固成另一半假面。
      色泽与夜空仿佛的机关翼快速展开,仔细判断着风力与方向,唐轻雷倏地双足离开地面。机关鸢如一只巨大蝙蝠,无声地滑入山谷。
      星月无光,天地昏暗,于他却是极佳的探查时机。
      高空俯瞰,密林间闪烁着微弱亮点。光点移动甚缓,方向却定定指向一处。纸鸢掠过树梢,滑翔一段后逐渐降落。机关翼收拢刹那,唐轻雷提起内力,下落之势立止,脚下细枝未动半分。
      有人捷足先登,是敌是友?
      光点停止移动,山岚中隐隐混合着刀兵相击的金石之鸣。唐轻雷取下腰后千机匣,提起机括展做弩形。
      鸟翔碧空之身法,虽施于起伏不定的树稍,一路仍如沙鸥掠过如镜湖面般悠闲自在。他靠近光亮,视线在缠斗人群中逡巡一阵后,一手揽了千机匣隐在繁密树枝后作壁上观。此次任务并非必须完成,唐门平素也告诫弟子应时刻自保。如今有人出手,自无需他劳神。
      一方红衣银铠,一看便知是天策府兵士。与之纠缠的,朴素穿着如周遭山民,但挥刀舞剑手法十分娴熟,许是附近叛军乔扮。天策军气势逼人,一番杀伐尽占优势,对手节节败退。胜负如此明显,唐轻雷从头至尾旁观,甚感无趣。但他的心与身始终警惕,如出离一切,又似凝注所有。
      谷中忽然刮起大风,木叶乱响。蓦地,他在刀剑砍杀中听到熟悉的响声,低微如雀鸟啄食谷粒的摩擦声。
      黑夜中,肉眼难辨的莹绿升腾而起,转瞬之间散化得更细小。绿光旋转不停,飘飞不定的花瓣也似。然后切割开触及血肉,穿刺入内继续搅动翻转,碎裂骨骼脆弱仿若泥沙。浸血花瓣落地,娇艳欲滴。
      天花散落,及诸菩萨悉皆堕落。而此间的花却是人间嗜血妖花。
      袭击者一招得手,正当此际却觉凌冽寒意扑面而来。夺得一声,一只漆黑小箭堪堪擦过他面颊钉入树干,中空箭杆暗藏的火药机关旋即爆裂。金黄光亮耀眼,让他一时目眩,亦因片刻迟钝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天策军为首之人见偷袭者行迹败露,长枪一指,箭雨倾落在偷袭之人栖身树丛。箭矢虽快,仍不及那人逃脱之速。偷袭的黑衣人脱出之刻,目光怨毒投向一隅,十余枚飞刺自指尖抛出。
      唐轻雷本不打算入战,只因那人竟使天女散花之器杀伤天策军人,恐唐家堡落得难辨黑白,遂设计使之行迹暴露。知自己出手亦显了行迹,发箭之刻便闪躲旁处,飞刺未伤他分毫。
      黑衣人一击只欲牵制,如今不再恋战,几个纵跃没入密林深处。唐轻雷紧追不放,眨眼间便在众人前失了踪影。
      两人穿行林中,宛似龙游水底,衣角未沾草叶半点。前方愈发平坦,房舍废墟不时落进视野。黑衣人冲向无路可走的崖壁。随后,消失了,唐轻雷没有跟去。
      急促的步履,还有金属碰撞的有规律的叮叮声。他转身,好整以暇地观望追赶上来的人。
      警惕的士兵将他包围起来,枪尖围成整齐圆圈指向他,冷银的色泽,像狼的牙。千机匣却全无戒备地垂在唐轻雷手里。
      火把照亮了空地,熟悉的脸庞浮出幽暗。唐轻雷向他略略扬起下颌,“别来无恙?”
      裴桓对手下吩咐道:“不是他,散开。”他面无波澜,对唐轻雷拱手道:“方才谢了。”
      唐轻雷不置可否,抽过火把开始谨慎地察看石堆。士兵们用兵器在岩壁上叮叮当当地敲打。唐轻雷一直专注于眼前,被吵到的时候,才会用深感趣味的眼光对这些人瞧上一阵。
      移动了几块不起眼的山石,机关摩擦的声音过后,巧妙掩饰的石缝显现出来。他盯着,不动。
      裴桓侧目漆黑洞口,投入光亮被吞噬得一丝不剩。
      他仿若有些犹豫,最终仍对麾下低喝道:“走!”
      一所废弃并不太久的殿堂,异域风格的雕饰花纹与塑像,靡丽妖娆的色彩,随处可见的六芒星符号,它曾经的主人是谁一目了然。
      路不长,很快抵达了尽头。神秘的黑衣人却像消失了一样,什么踪迹都没留下。但他一定还在,残存的气息萦绕此处,混合浅薄的霉味被追击者的呼吸觉察。
      空荡荡的殿堂,水汽日渐侵蚀的腥红帷幕布满铜绿斑点,恍如一群细小爬虫。穹顶渗漏出的水滴慢腾腾地砸在平铺的厚绒地毯,晕出深灰痕迹。
      裴桓敲敲中央巨大石台,沉闷地撞击声,里面没有躲藏的空隙。
      “没有足迹,而这里进来的路只有一条……”裴桓道:“传说世间有遁术秘技,是真是假?”
      这话却是望着唐轻雷所说。唐轻雷微笑道:“遁术说来玄妙,不过仍借机巧设计。世人不明所以,方误为神异……”
      话语未尽,他忽然脸色大变,目光锐利地刺向一个地方,人也瞬时扑了过去。
      那气味——极淡的火药味——从一名士兵身上散出。
      那士兵冷笑,抖手之间万道银芒,其势疾速如雨,其形宛似梨花满天飞落。暗器称为暗,皆因趁人不备而攻之,方能一发制其要害。但眼前所遭遇的却化暗为明,根本无所顾忌。
      暴雨梨花针,如暴雨骤发,铺天盖地让人无从躲避。细如毫毛的银针淬染剧毒,入血毒发。
      众人忙于闪躲于石柱后,穹顶陡地豁开一处圆洞。伪装士兵之人一个鱼跃,身形方没入其中,唐轻雷飞爪直端抛出,爪尖锋利直透皮肉,正正扣中他足踝。那人被一拽,立时缓滞半刻。
      殿内火把将近全熄,残光里唐轻雷见银芒再闪。第二发暴雨梨花针又至,若要躲,他必须放手。
      斜刺里飞过一团漆黑事物,密集银针竟全钉在它之上。唐轻雷避过袭击,顺势飞入洞中。掌心扣着十余枚毒蒺藜,全数向绷直锁链另一端撒去。连串细微叮叮声,伴着嗤啦撕裂,飞爪叮当落在地面。想是那人忍痛硬扯下勾爪。
      身边有冷冽气流刮过,沁骨的寒意。随后闷闷扑哧一响,似有利器没入血肉,贯穿人体后当一声钉在山石上。
      幽暗中回荡着奇怪呼哨声。唐轻雷对此类声音极为熟悉,肺叶被穿透的人,呼吸即是如此。他安然听了半晌,确认再无攻击后,抖燃手里的火折子。
      那个人像一只被钉死的动物,手足无力垂落,胸前大片血迹触目惊心,滴落艳红在他足尖积成了血泊
      裴桓的笑容锋利得像刀子,“凌雪楼,何苦。”
      伤者嘿然不语。
      唐轻雷忽道:“他不姓何,姓唐。”
      裴桓笑道:“真聪明,这都能猜到。”
      江湖上懂得如何使用暴雨梨花针的只有唐家堡,唐家堡的男人都姓唐的。这根本不是难猜的谜题。
      唐轻雷陡地伸掌,收回来时,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在手。面具下一张中年男人苍白的脸,额头已有岁月隽刻的深深皱纹。
      “你是唐苦。”
      垂死的人的表情忽然变了,他望住唐轻雷,满脸惊疑。
      “你……你……是……”
      唐轻雷摘下薄铁面具,唐苦凝视他许久,滴血的唇勾出一丝苦笑。
      “罢……了……”
      他颓然垂头,停止了呼吸。
      几句对话,一个哑谜。
      唐轻雷眼里跳跃着两小簇火苗,眨眼间又熄灭了。他的神情,似是难过,又似讥嘲。
      裴桓看着他,“如果我们要找的东西相同,它们就在那里。”
      湿冷洞穴一角,堆积着十余只捆扎紧实的大木箱。裴桓一枪挑断锁封,掀起箱盖。金光闪烁其中,映着跳跃的火苗愈发耀眼。
      唐轻雷连看金子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他的目光投在另一处。
      那是一具天策士兵的尸体,显然之前挡住唐苦第二发毒针的就是他。也许他被裴桓抛掷过来时已经死了,也许……还活着。
      谁知道呢?
      裴桓替那士兵合上大睁双目,“唐门暗器果然歹毒,他方才在殿堂里只中了一针便气绝。”
      唐轻雷冷眼道:“好歹是跟随你的下属,用他遗体来挡第二发暗器,委实干脆了些。”
      裴桓淡然道:“那不妨钉在你身上?”
      唐轻雷踱到唐苦尸体前,翻查半刻。触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圆筒时,他不动声色地反扣手里。
      裴桓忽然感受到什么,像野狼本能觉察猎人的接近,又似乎有条毒蛇在颈后嘶嘶吐着信子,危险正在靠拢。他极慢转身,全身空门大露,但空门众多反而成为无懈可击。身体看似松弛,实则处在最能有效反击的状态。
      火折子将烧尽,唐轻雷眼里微微闪着光。
      “来路封死了”,他说。
      “你有办法?”
      “唐苦改动了原本机关,得费点时间。”
      两人不紧不慢地说话,裴桓目光有意无意投往他隐于阴影的右手。
      唐轻雷同样看着他紧握的长枪,旋即轻声笑了。
      机关轧轧开启,外来的光线透进来。
      “有高人在此,将军不用担心了。”
      他笑得温和又无害,裴桓却明白,他们都明白。
      那瞬间的仇恨与杀意,并非错觉。

      唐轻雷甚少因自身念想而去杀人。换取他出手大都需要代价。
      不管是为消除握有自己把柄的旁人,还是由于那不能言说的愤怒,先前举动简直和发疯没有两样。
      唐苦身上还剩下一筒暴雨梨花针。倘若用上,把杀人罪名栽在死去的唐苦身上便是。然而,他没有绝对把握。
      仅只刹那迟疑,裴桓已警觉。那人不但有狼的凶狠,更有狐狸的奸猾。先机已失,只得再图后续。
      这种的错误,不能出现第二次。
      他隐身在帐篷阴暗一角,目光冷淡地打量不远处的两人。昨日见到的万花弟子正是其中之一,也是他重新开启了唐苦藏身的密室。
      岑谏之——应该这么称呼他,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叹了口气又放下。
      裴桓皱眉,“还没办法?”
      一口鎏金铜盒,盒身一掌可覆,盖上卧犀纹雕工精美并嵌珠玉,十分华丽。此物是清点黄金时在破损箱盖夹层中发现,未曾记录在户部文牒。裴桓深感怪异,便将岑谏之再拖来解疑。
      “此盒所设机关精巧,一时难于破解。”
      “你的机关消息之法,不下于所习岐黄之术,竟然也没办法?”
      岑谏之微晒,“说来倒怪,你请我来此,道是怕兵士沾染疾疫。这六七日,我却专在旁事上替你收拾残局。”
      裴桓略笑了笑,“这么多年来,你该惯了吧?”
      “若非苏穆武将军知会,我还不知你贸然进发险地。真该让你被多困那洞里几日。”
      裴桓笑道:“岑兄怎会如此绝情?”
      几句话已足见两人熟稔,唐轻雷暗暗思量。这时,裴桓转向他所在之处问道:“有何高见?”
      唐轻雷之前一言不发,如今给问到,便一字答之。
      “无。”
      裴桓屈指轻磕盒盖,“里面究竟藏了何物?竟要如此谨慎。”
      岑谏之道:“莫非公文?”
      “公文何必藏得如此诡异?”
      唐轻雷以直觉断定里间有着不可告人的东西,但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没兴趣继续待下去,直截了当道:“开启并非不能,然定有风险。”
      裴桓续向岑谏之道:“你以为如何?”
      “盒身过重,除开机簧锁扣,想必另藏了些事物。说不准是用来击伤强启之人的。”
      “不出两日,这些黄金就在往回纥的路上了。”裴桓压低了嗓音,“所以……”
      岑谏之点头,“我明白。”
      裴桓知岑谏之不愿与唐门之人打上交道,便目视唐轻雷道:“请足下协力。”
      猛可地,他抽出腰间陌刀,银光烟熠,快如闪电,气劲灌透刀刃,将盒盖削落。盒中机关启动,霎时喷出一股黑烟。裴桓应变奇速,闪身而退,那烟雾半点未沾。
      那实非黑烟,而是细若浮尘的黑沙。唐轻雷一见之下,心惊不已,无暇多想,指尖光芒一闪,一柄轻薄小刀钉住盒身飞出老远,落入帐篷一角。其间秘藏事物在翻滚中,轻飘飘飞出来。空空的金盒又在沙石地滚了几下,轰隆一声炸裂,青绿的火苗陡地吞没了它。
      不过瞬间变化,那事物犹浮在空中。岑谏之恐之上仍有玄机,并不触碰。袍袖一卷,借了气流将它送上桌案。
      裴桓见唐轻雷若有所思一般,问道:“你识得?”
      唐轻雷颔首,却未说话。
      断魂砂形如沙粒,却淬染剧毒。常人哪怕一粒沾染肌肤,即刻毒发。无唐门独门解药,就算不立毙当场,不出一月也会全身肌肤溃烂痛苦而死。而其后所用火器之法,倒似当初从霹雳堂中所得。
      两重机关,要防第一重,自然无暇顾及第二重。这般毁掉内含,自能保住其中秘密。
      案上事物似是一封书信,裴桓以匕首展开,不过扫了一眼脸色已改。他迅速合上,转首又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岑谏之也不多话,拱手道:“事务已了,我不久留了。”
      裴桓知他几年来行迹无定,不便再行挽留,“也罢,有事你自会来寻我。”
      他们侃侃而谈之时,唐轻雷盯着金盒焦黑残片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
      岑谏之离开帐篷后,裴桓吩咐手下将所有残片妥善收好。那些东西沾染过剧毒,怕中途出意外,他一直在旁守候着。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才发现身边少掉了某个人。
      他曾像一片浓重阴影,蛰伏在这里。存在时让人全无印象,离开也引不动一丝波澜。
      裴桓唤过身边一名振威校尉,直截了当道:“那个唐门弟子呢?”
      “似寻了他的师兄弟一道走了。”
      裴桓想了想,“从哪里离开?”
      “西边。”
      裴桓振衣而起,“备马。”
      军营西边是一片低矮的杂树林,黑衣人身形影绰绰遮掩其中。裴桓追过去时,那些人正要上马离开。见到天策骑者的瞬间,一双双冷漠的眼眸警惕地盯住了他。
      裴桓的视线在这些装束与表情一模一样的人中间逡巡,终于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径直驱马前行,停在他面前。裴桓低头看着他,“唐兄走得未免太急。”
      唐轻雷目光一闪,“阁下军务在身,我等不便叨扰。”
      “我那好友正是闲云野鹤,足下却非这等性情。”
      唐轻雷淡然道:“将军还有何吩咐?”
      裴桓翻身下马,轻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唐轻雷不答,望向不远处一名样貌较他年长的唐门弟子,那人微微颔首。
      随即他手臂一扬,做出一种邀请的姿态,“悉听尊便。”
      顺着山坡走出数丈,他们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事?”唐轻雷头也不回问道。
      “你方才告诉我,那黑沙确是唐门暗器,唐家之人才懂施用。”
      “是。”
      “它怎会藏在户部车驾中?”
      唐轻雷方转身,“暗器乃死物,就算难得,亦非得不到。”
      裴桓笑笑道:“你的意思是这与唐家堡并无干系?”
      “你说呢?”
      裴桓悠悠道:“也罢,玄机留给你们去猜,我乐得轻松。其实……”
      他一手忽然搭住唐轻雷肩头,轻声说:“我专程来向你请教一事。”
      唐轻雷凝视他的手,身体未动,“请说。”
      裴桓微笑,贴近他耳畔低低道:“你说,毒蛇爬上了背脊,是怎样滋味?”
      山下的人只看到他们靠得极近,仿佛正亲密地交谈着。唐轻雷眺望那里片刻,收回目光时,嘴角牵出一个微妙弧度。
      “不知。”
      “红衣教祭坛里,我俩不是遇上了一条?”
      唐轻雷低声笑道:“将军是怕了?”
      “终年如芒在背,非吾所愿。”裴桓端详他的面庞,仍旧没有丝毫破绽。“可它打算咬上来的话,只好一挥两段。”
      “将军非长于粗鄙山野之人,某担心准头有差。。”
      说完这句,裴桓手下忽感按空,青黑身影已远远离了他。他却未看清对方如何动作。
      赞赏地一笑,裴桓向唐轻雷抱拳道:“恕不远送。”
      唐轻雷亦是还礼,“不必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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